天一少年行(46)
慕容骁勉强地笑了笑道:“在下谨遵医嘱。”
方小可已经看到他们这一边非伤即弱无人保护,指使几人向著他们袭来。
高放只能让方小月继续给慕容骁包扎伤口,自己起身站在慕容骁和方小月身前,转了转手背上的银链,猛一抬手,几束细小到看不清的银针划出一片扇形的气流,竟将冲在最前面的几个孔武男人瞬间放倒。
高放借著手上那武器的机括之力将各种毒药暗器向四周敌人发射,暂时免於陷入围攻。
只是四面八方攻来的人越来越多,高放渐渐难以应付。信云深一直注意著这边的动静,看到这番景象,再顾不上与周围的人缠斗,脱开战局便欲向回冲。
却有一道人影先於他挡在了高放和慕容骁的身前。
高放身前的危机暂缓,信云深脚步一滞,继续与李帅共同对敌,大半注意力却仍旧放在高放身上。
挡在高放身前的却是令他意想不到的一个人──竟然是将慕容骁刺伤的陆情。
陆情武功不高,咬紧牙关挥舞长剑,还需有高放在一旁协助才勉强能将敌人挡在外面。
慕容骁显然也看到了陆情,他眼中有一抹微光闪了闪,却又敛下眼睫,十分疲累地叹了口气。
方小可见陆情竟然与她作对,气得狠狠跺了跺脚,怒道:“陆情,陆情,你好──慕容骁害我情花山庄背负屈辱十数年,你竟然还要帮著他!这样的深仇大恨你都能忘记,说你是软脚虾都是抬举了你!你根本不是个男人!”
陆情苦笑一声:“小可,师妹,你已被仇恨蒙蔽双眼。这件事与你并无关系,我和师父也一直尽力保护你,为何竟然是你陷得最深?!当年没有师父和师母陷害慕容骁在前,他又怎麽会报复情花山庄?!我与他定下誓约,让他放过情花山庄数百条人命。他也守住了承诺,未伤一人。他性子高傲,不愿看我勉强投於他门下,便给我十年之期,只要我可以将情花山庄撑住十年不倒,他便会放过我,放过我们所有人。从此以後恩怨两清。如今已经过去六年之久,只要再过四年,我们便可将上一辈的恩怨全部斩断。你又为何偏在这时兴起波澜?!”
方小可突然大笑起来,仿佛听到什麽极为可笑的笑话。
“撑十年?!你拿什麽撑?!就靠著在江湖上乞讨为生麽?!他威胁情花山庄禁止弟子练武,不准租地经商,你就真的全不反抗?!当年情花山庄有多少荣誉,今天就有多麽耻辱!”
陆情苦笑一声:“冤冤相报,从一开始情花山庄就错了,你为何只能看到自己的委屈?你为与他对抗,就在我身上种下剧毒,拿我的性命要胁於他,是麽?”
方小可脸色一变,咬住下唇,却未反驳。
陆情知道她是默认了。曾经慕容骁将这一切告诉他,他却不信。尽管身体一日比一日虚弱下去,他也依旧怀著一丝希望。如今方小可将这最後一丝希望也打破,他却并不感到痛苦,只觉得一阵解脱。
“慕容骁说的时候我从来不信。我敬你爱你,拼尽全力保护你,到头来却只换得你的一腔仇恨。我如何肯信?!你却连这点希望,都不留给我。”
陆情与方小可尽诉恩怨,信云深顾不得他们在说什麽,却看准了方小可松懈的空当,准备将她一举擒住。
李帅与他配合无间,早已替他将所有缠手缠脚的敌人都挡住。信云深身形一动,还未近得方小可的身,却见那宽阔入口又一次打开,又有数十个惊魂甫定的人涌了进来。
信云深暗咒一声,到底还有完没完?!人群中有一道人影已经冲向他,信云深只能先向後退去。
方小可见又来这许多助力,自然更是得意,也顾不上再与陆情互诉衷肠,掏出银铃又是一阵摇晃,将更多傀儡投入争斗。
信云深被一个四十多岁的中年男子缠住。此人看上去文雅清俊,像是读书人一般,他的武功却是这些乌合之众里最高的。信云深不由得多打量了他几眼,却见他不像其他人那样神情或呆滞或疯狂,既不像是被铃声迷了魂,也不像是被毒药控制了心智。
信云深心念一动,出声道:“你是谁?!难道是那情花山庄的老庄主,方续?!”
信云深的话惹来众人注意,方小可和陆情都是一惊,也才注意到自己的父亲不知何时赶来。
方小可指著慕容骁道:“爹,女儿已将慕容骁刺成重伤!只要杀了他,情花山庄从此以後便自由了!”
方续看向慕容骁,对上那一双平静无波的眼睛,他却只觉心底一悸,竟是不敢再多看他一眼。
这麽多年了,他已老了,慕容骁却仍是当年那般英俊模样,没有一丝一毫的改变。只是看著他的脸,他就能记起当年他是如何地嫉妒著他,那样丑陋的、不可见人的嫉妒。因为那样的嫉妒,他又犯下了多少丑陋的,不可见人的罪恶。
方小可见方续竟然没有对慕容骁出手的意思,她有万般的不解,愤恨著自己的父亲和丈夫都是不敢反抗的胆小鬼。她不再寄希望於他们,摇著手中那小小的迷魂铃,指挥著更多的傀儡杀向慕容骁。
陆情本已抵抗得十分艰难,陡然又多了许多人围攻,他更是捉襟见肘,一瞬间肩上背上已被划出十几道伤口来。
高放抬手,五指伸向陆情身边,复又一握,将最後一轮毒针发射出去,替他挡下这一波攻击。手链中已再无可以发射的暗器,高放捂著手向後退去,突然被一人搂住腰身,猛地将他护在身前。
高放抬头,却见是面无血色的慕容骁强撑著站起身来,将他护住。慕容骁夺过方小月手中的小刀,将它甩成一弧流动的弯月,向著陆情身周的敌人劈斩过去。
高放与慕容骁先後为陆情解决了两次围攻,陆情得以暂时脱险。慕容骁却没有更多的力气应付其他。
眼看著十几个已然杀红了眼的傀儡人举著大刀长剑向他戳刺过来,陆情连拉住一个都嫌费力,只有满面惶急地向他叫著什麽。
远处的信云深亦被数十人缠住无法脱身,一双喷火的眼睛望著高放,雪白的牙齿将薄唇咬出血来。
慕容骁将这一刻看在眼里,只觉得时间流逝得分外得慢,让他可以看清每一个人脸上的表情。只可惜他已经没有一丝力气,挡不住敌人,救不了自己。
但他还可以再救一个人,这个无辜的,善良的,温柔的人。
慕容骁将那具柔软温暖的躯体抱在怀里,用高大的身躯将他全部挡住。
“对不起,连累了你……”慕容骁在高放耳边低声道。
他这一辈子倾尽全力爱过的两个人,一个比一个更加无情,将他伤得体无完肤。他已累了,也已老了,心比身体更累,更老,已经无力再继续下去。
从见到高放的第一眼起,他便被高放身上的气息所吸引著。那是疲劳的旅人对於温暖的宿处的向往,是一种他自己也说不清楚的情愫。不同於刻骨铭心的爱,更像是触摸不到的憧憬。
在最後一刻能用这残破的身躯护得高放周全,慕容骁便觉一切都已值得。
刀剑无眼,那些人冲著他来,却难免不会伤到与他同在一处的高放和方小月。方小月他已顾不得了,只希望方小可看在姐妹一场的份上,不会伤她性命。
慕容骁将高放护在身下,安然闭上双眼。
噗得几声轻响,是利刃刺入皮肉的声音。一片温热的鲜血喷洒开来。
“慕容门主!”高放急道。
慕容骁皮肤上感觉到了温热的血液,鼻端闻到了甜腥的味道,却并没有感受到预想中的疼痛。
他睁开双眼,向後望去,却见一个人影背对著他,双手持剑,替他挡去了四面八方刺来的兵刃,还有几条漏网之鱼,却被他用血肉之躯尽数挡在外面。
“情儿……”慕容骁嘴角动了动,有些茫然地抬头,却见陆情已然倒伏在不远处,生死不知。
背对著他的人缓缓向後倒下,高放忙从慕容骁身下起身,将那人扶住,让他慢慢仰倒。
趁著这段空当,信云深和李帅都已脱开人群纠缠,一起挡在高放等人身前。信云深急道:“小放!”
高放忙安抚他道:“我没事,你不用担心。”
信云深隔著涌动的人群向方小可的方向怒视:“我一定要杀了这个狠毒的女人!”
高放本不希望他痛下杀手。陆情说得对,冤冤相报何时了,如今是情花山庄和慕容骁的旧日恩怨,尚且纠缠数十年还是牵扯不清,信云深作为清风剑派的少主人,如果卷进这种门派之争,那更是後患无穷。想来信云深也是有这样的顾虑,出手一直把握著分寸。
只是考虑得再多,也要有一个前提,那就是所有人都能平平安安地活下去。如今连慕容骁都差一点折在这里,高放是断然不会再劝信云深手下留情了。
有信云深和李帅在一旁保护,高放也能安下心来履行医者的责任。
高放在那人身上拍了几处穴位,著急地替他止血。
方小月愣怔了片刻,突然号啕著扑了过来:“爹!你不要有事啊爹!”
方续无力地躺倒在地上,抬手摸了摸方小月的头顶,视线却艰难地转向慕容骁。
“慕容……别来无恙。”
“方续,你──你为什麽──”慕容骁满是不解,挣扎著慢慢靠近方续。
方续痴痴地望著他,双目中满是怀念。
十几年过去了,慕容骁还是当年模样,没有丝毫改变。这样看著他,恍忽间似乎又回到了那段年月。这十几年的风风雨雨恩恩怨怨,也好像从未开始过。他们仍旧是至交好友,那个高傲地不将任何人放在眼里的慕容大侠,仍然只同他这个小小的一庄之主交好。
可是实际上,他已年过不惑,再不是当年初入江湖,初见慕容骁的那个年轻侠士。大错已经铸成,他加诸在慕容骁身上的那些伤害,再无撤消重来的机会。
“当年我爱煞了极乐宫主,我以为你也爱她,我以为你要同我抢她。你比我武功高,比我长得好,比我有本事,你高高在上,遥不可及,我知道自己肯定比不过你。我嫉妒得发疯。所以我做下了此生最後悔的错事。你一定……很恨我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