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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珰(38)

作者:童童童子 时间:2019-07-29 09:05 标签:情有独钟 年下 因缘邂逅

    阿留迟疑了。
    “求求你……”过小拙这时后悔,后悔先给了他。他懂的,郑铣是廖吉祥的对头,阿留不愿意去,再说了,自己和郑铣不是什么干净关系,没有了甜头吊着,人家凭什么给他出这个力!
    可他想错了,阿留当即把他从柜子里抱出来,背到背上,带来的新衣裳撕成条,一圈圈绑在两人腰上,拔出平时磨得雪亮的长刀,一脚踹烂门锁,冲了出去。
   
    第36章
   
    阿留到郑铣府上的时候,是半夜,身上中了几刀,都是皮外伤,脸上一处口子豁得大,黑血糊了半个下巴。过小拙瑟瑟扒着他,这种场面他没经过,冷冰冰的刀锋从身边划过时,像是把魂灵都一分两半了。
    他们到的算晚的,进门时院子里已经被车马挤满,全南京的大门大户都到了,其中不乏咏社的高官。阿留边解腰上的布绳边往堂上瞥,郑铣坐在主位上,身边是屠钥和谢一鹭,他手里不停摇着什么东西,往桌上一撒,是算卦的大钱。
    东西两席依次坐着许多大员,东边是咏社,有那个坏了脚的屈凤,阿留放过小拙下地,怕他脚软站不稳,特地扶着他上去,过小拙临要跨上大堂,突然回头抓住他:“你呢,上哪儿去?”
    阿留朝门口指了指,他回家。
    “南京顶硬的兵都在这儿了,就廖吉祥那点人,屁用不顶,”过小拙轻蔑地说,手却攥得很紧,“你留下。”
    阿留还是那个傻样子,憨笑着摇了摇头,一笑,脸上的血口子就从里翻开。
    “你傻呀,”过小拙往堂上看了一眼,小声说,“出去就是死!”
    阿留往下推他的手,过小拙不敢置信地瞪着他,也不管周围是不是有人、郑铣是不是看着,耍起赖来,死拽着他不撒手。
    这时候大门开了,又有人马到,过小拙和阿留转身去看,来人浩浩荡荡,有几十口,打着织造局的灯笼,人人佩刀,那整肃的气势把堂上的郑铣都镇住了,他缓缓站起来,半天,才冷笑着说:“哦哟,好大的排场!”
    坐在滑竿上的是廖吉祥,戴着抹额,罩甲下是牛皮靴,他的人都穿铠,从梅阿查到亦失哈,个个短打扮,一动,便有萧飒的杀气。
    阿留拂开过小拙,义无反顾走向他的督公,把脸上的血一抹,径直站到自己的位置上。梅阿查把廖吉祥从滑竿上搀下来,托着手往堂上请,所有人,不管是老者还是后生,乖乖地全站起来,低下头,恭迎这位年轻的大珰。
    廖吉祥目不斜视,跛着脚,直朝着郑铣而去,边走,边偷偷和谢一鹭对视,稍纵即逝的一眼,却像热油烫了手、针尖儿扎了肉,有电光石火般的悸动。
    谢一鹭忙别开脸,他不敢看,一看,满心的污秽便要露馅,一看,那个光着身子的人就闯进脑海,痴傻地举着手,胆怯地问:吃了这个,就能起阳吗……
    谢一鹭一把捂住脸,生怕自己不寻常的羞臊被眼尖的看客发现,廖吉祥这时候坐下来,紧挨着郑铣,他们离得那样近,近得闻得见彼此身上的味道,冷冷的檀香,箭一样射在心坎上。
    “加急文书发了几封了?”郑铣突然问屠钥,不等他答,“啪”地一巴掌拍在桌子上,“龚辇到哪儿了!”
    这火不是冲屠钥,而是发给廖吉祥看的,可廖吉祥呢,端端的不动不破,真像个菩萨、像个佛陀那样,与世无争了似的,堂上没人敢出一点声音,极安静,能听到郑铣袖子里热闹的蟋蟀叫。
    天很快大亮了,一宿没睡,也没人觉得困,因为远远的,能听到城那头的喊杀声。卯时一刻,屠钥张罗着发第一顿饼子,饼是金丝饼,却有咏社的人悄声抱怨:“堂堂南京镇守府上,连道下饭的菜也没有么?”
    郑铣听见了,正要发怒,梅阿查先踹了桌子:“这么多人,你想吃菜,自己出门去买啊。”
    那人没出声,他们一伙的纷纷把目光投向屈凤,屈凤不得已,拄着拐站起来:“织造局就省省吧,”他斜睨了廖吉祥一眼,“南京有今天,还不是要拜……”
    “屈凤!”谢一鹭一嗓子把他吼住了,那狰狞的模样很不寻常,屈凤一时愣怔,茫然地和他对望。
    他们曾是无话不说的挚友,现在却形同陌路了。
    叶郎中站起来,替屈凤说话:“谢一鹭,你别一屁股坐歪了,说到底你是兵部的人!”
    “行啦!”郑铣终于火了,一手把小茶桌掀翻,指着叶郎中的鼻子,“在咱家的地方欺负咱家的人,爱待待着,不爱待滚!”
    这话很重,叶郎中年纪也不小了,却忍下来没反嘴,默默坐回去。
    能听出来,城里的喊杀声越来越大,有时候猛然冒出那么一两声惨叫,像是近在咫尺似的,大堂上人心惶惶,没人愿意再轻易说话、胡乱出头。
    傍晚的时候,有人拍大门,院子里静,那“咚咚”的敲击声听起来十分可怖,堂上一下子乱了,许多老大人颤巍巍地喊着“别开门”、“是乱民打来了”!
    守门的问清楚,开角门放人进来,两个番子跟着一个宦官,屠钥立刻对郑铣耳语:“是响卜的(8)回来了。”
    宦官上堂,从怀里掏出一面小铜镜,郑铣倾身问他:“听见什么了?”
    那宦官有些支吾,他一支吾,满座的人便都知道占卜的结果了。
    “行了,甭说了,”郑铣一拂袖子,闷闷地把脸朝向一边,屠钥随即挨过去,谢一鹭模模糊糊听他说:“督公,反正山穷水尽了,咱们手里有两千兵,不如打出……”
    “打什么打!”郑铣一点面子没给他,大声质问,“打什么打!”
    屠钥张口结舌,郑铣毫不避讳,当着满屋子的人说:“别人冲锋陷阵,我们可以保着,可是让咱家冲锋陷阵,凭什么!”
    屠钥的脸红透了,梗着脖子想反驳,下头咏社的几个人忽然嚷:“不如跑吧!”
    廖吉祥一直半阖着的眼倏地睁开了。
    “郑督公不是有兵么,护送着,咱们从后门跑,走水路到苏州!”
    果然是“君子”不立危墙之下吧,大半人居然齐声附和,一片热闹的议论声中,只有廖吉祥冷冷地说:“我看谁敢踏出这个院子一步,”他镇定得像一块铁、一壶冰,将腰间的短刀抽出来,一把掼到桌上,“南京不可一日无官。”
    郑铣挑衅地瞧着他:“坐以待毙?”
    “龚辇这个人,”廖吉祥淡淡的,但很果决,“值得等。”
    郑铣有一千个理由听信屠钥的先声夺人,有一万个理由听信咏社的明哲保身,独独廖吉祥的话没凭没据,他却像是定了心,端起茶抿了一口,再不出声了。
    入夜,隔着一丈来高的院墙,能看见远近星星点点的火光,那是乱军和流民在烧杀,堂上许多人挺不住睡着了,时断时续的,有鼾声,半空中没来由“嗖”地一响,一支火箭擦着墙垣落到堂上,不偏不倚中了叶郎中的脚踝。
    在苍老的哀嚎声中,达官显贵们争先恐后往堂后涌,这时候管你什么阉党、咏社,全混成一锅粥,喧嚷的人流中,屈凤的拐挤丢了,正趔趄,胳膊上有人扶了一把,他感激地回头看,竟是带刀披甲的金棠。
    那间僻静处的寒酸小屋,那个惊世骇俗的意外之吻。
    屈凤露骨地抽回胳膊,厌恶地撇开脸。
    “我很后悔,”周遭这么乱,金棠颤抖的话音却清晰可辨,“你把心软一软,饶恕我这一回?”
    屈凤避着他,不讲话。
    “我再不敢了,对天起誓!”
    屈凤像是烦了,又像是心里有鬼怕被人瞧见,看什么脏东西似地看着他:“你以为自己是哪种身份,你就是个阉人!”
    这话像一把刀,“霍”地把两人割开来,人流陡地变大,推挤着屈凤向前,他没有再回头,不知道金棠正被巨大的痛楚撕碎,凄凄地落在远处。
    再分饼子,是第二天晌午了,几百号人窝在二进院的小厅上,乞丐似地伸着手。昨天一人有两块饼子,今天只有一块,奇怪的是,这回再没有人抱怨。
    张彩和亦失哈挤在一起,手在袖子底下紧紧拉着,就那么一小块饼,张彩还往亦失哈手里塞:“这饼太硬,我不爱吃。”
    亦失哈知道他说假话,挥开他的手:“我不要。”
    “拿着,”张彩又耍小脾气了,拧着眉头,“我知道你的饭量,快!”
    亦失哈盯着那块饼:“那你怎么办?”
    张彩嘻嘻笑着,还是那句话:“有你,我怕什么。”
    亦失哈迟疑地接过饼子,若有所思地摆弄,用一种轻微的声音说:“哪天我要是不在了呢?”
    张彩自信满满:“就是死,你也得跟着我!”
    这时候前院传来“咣当”一声,极沉,极重,像从地底下轰上来一样,厅上瞬间静了,很快,第二声响起来,张彩和亦失哈可以肯定,是破门锤撞击的声音。
    “他们有破门锤!”阮钿在小厅一角朝他的人打手势,意思是让他们聚拢。
    屠钥把身体挡在郑铣前头,愣愣地有些发懵:“破门……锤?”
    他没带兵打过仗,沙场见识甚至不如咬文嚼字的金棠,那两千个兵之前一并撤到东西两侧的跨院了,听见阮钿这话,全拔刀出鞘,齐齐的金属声过后,是一片耀眼的锋刃光。
    郑铣有些吓破了胆的样子,胡乱吩咐:“去、去请我的鸾笔仙儿来!”说着,他朝不远处的谢一鹭招手,“过来,探花郎的手气好!”
    这种时候居然扶鸾请神……谢一鹭勉强着不愿起身,廖吉祥先他一步站起来,沉稳地叫了一声:“梅阿查。”
    梅阿查没马上应,而是“扑通”一下跪倒:“督公……”
    廖吉祥没让他说话:“什么时候了,还纠缠我这条断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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