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少爷的剑(51)
梅九笑道:“十五岁也不小了,已可以娶妻了。我十四岁时就上过勾栏啦!”
文方寄才明白过来他们在说什么,登时面红过耳,喝道:“你们胡吣什么!那种腌臜地,名门之后是……能随便去……去的么?”
梅九不去理他,双腿直蹬,拍掌道:“那正好了。罗官,把那俩只童子鸡扔了吧,咱们用这两只。”
贝衍舟心里微微一动。要买主用童子献祭,是他们弇洲派打造极为忌讳之物时立下的规矩。说是规矩,其实更似是刁难,就是想让这些买主知难而退。但反而越传越神,越描越邪,越是不可为,那些不要命的主儿们越要为之。他忍了一会,当真按捺不住,见罗仁炳手里扣着罗盘走了出去查看方位,其他人也在外面把风,只剩梅九看着他们几个,便拿眼偷看梅九,轻声道:“哥哥,哥哥。”他生得一副好皮相,尤其是这双眼睛,大而灵,睫毛和他的头发一样,长而卷曲,有些异国混血的风情。梅九被他唤得懒洋洋地,道:“做什么?”贝衍舟装作一派天真模样,看上去便陡然小了好几岁,问道:“勾栏是什么地方?”
说道勾栏,那可是梅九生平兴趣所在。他脑筋正常的时候,便是勾栏常客。这一下投其所好,打开话匣子叽叽呱呱,说得豪放干脆,听得人是双眼发直。一开始还是雪浪花蕊,双峰奇景;到后来已经月兔捣杵,曲径通幽。文方寄恨不能堵上耳朵,可惜全身被捆得紧实,只好把脑袋塞进一边鱼篓下面。贝衍舟倒是听得兴致盎然,脸上一抹红晕浅然,一派悠然神往模样,道:“哎,也不知道什么时候能去这勾栏妙处,享乐一番。”
梅九道:“那有何难?等这趟了结,我便带你——”他顿了顿,一拍脑袋道,“啊哟,对不住,这趟你得在这里做了献祭,那就去不成了。”
贝衍舟就是要这疯傻儿放下心房,打开话匣,便趁热打铁,装作惊问道:“好端端的活人,献祭是要做什么?!”
梅九让开半身,露出他后面躺着的那人来;他愁眉苦脸道:“其实你也很好,要是不是为了这个人,我断断不舍得拿你去做献祭。要怪,就怪他弇洲的规矩,丧尽天良,居然死前也不让人享享人间乐事。”
贝衍舟颤声问道:“你究竟要打甚么物件?”
梅九往那人身上一指,道:“我不小心一摔,把这个人弄死了。但这个人可死不得,有件着落在他身上的要紧事。弇洲先生上次不是把一个死姑娘作活了吗?我们这次也去求他,把这个人给作个活的样儿出来。”
贝衍舟道:“你不要听江湖传言,人云亦云……死人哪里还能再活呢?”
梅九道:“他不用活,能动就好了。我知道弇洲派管那叫做人傀……管教真人一模一样,能走会动,还能说话,若是拿人骨和人皮来做……”
贝衍舟怒道:“一派胡言!我们绝不做……”
梅九拍手笑道:“还以为你当真要和我一起逛窑子呢,弇洲先生。”
贝衍舟早已偷偷用袖刀割断了绳索,见他叫破身份,知道不好,急忙双掌齐扣,手中三枚金针打出。梅九拔簪在手,轻轻一拨,三枚金针尽皆钉在船壁之上。他反身一窜,双脚一蹬,虽然姿势不雅,但这一招仿佛穷鼠搏鹰一般,正中贝衍舟胸口。他闷哼一声,倒撞出去,将将要撞到门时,梅九将他身上带着尚未脱去的绳子一拽,双手一拧,又把人扯回来捆紧了;两手往他身上一摸一褪,卸下他手腕上两个袖箭的筒子;在往腰间一揩,又扯下几个毒气发筒;大腿根部一摸,多出一把铁刺;……连忙呼叫其他几人。大家嘻嘻而笑,干脆用绳子把贝衍舟往舱里一张小桌上绑了,扯开两手两腿,各绑一边;一时搜下来各类机关琳琅满目,居然摆了一桌。梅九对他上下其手得够了,这才涎笑道:“窑子里的姑娘哪个有你风情深重,是也不是啊,贝小先生?”
贝衍舟微红了眼,道:“你搜完了,放开我。”
这时只觉得船身微微一撞。那罗仁炳掀帐而入,一怔后道:“我们到了。”
贝衍舟喝道:“还不放开?若是没有我,你们断然进不去弇洲岛内。”
梅九嘻嘻笑道:“自然是要带你进去的,不过弇洲先生既然是祭品,那就这样抬进去吧!”其他几人尽皆大笑,抬起捆了贝衍舟的那张桌子,再拎了粽子似的文方寄,大摇大摆地准备出发。突然一个人叫道:“不好!”
另一人问:“何老八,怎么又不好?”
何老八道:“我们没有手拿这个宝贝了。”说着,往榻上躺着的王樵身上一指。
几个人互相看了一会,梅九道:“那一起抬着吧!”说着把那具尸体一拎,往贝衍舟身上一压。贝衍舟欲哭无泪,只得瞪眼,看着王樵那副毫无生气、惨白如纸的面孔,正正垂在自己头脑上面。
再一个人道:“要抬一起抬了!”于是将文方寄也往那桌上一扔,四个人一人一边桌角,呼地抬了起来。
第三十七章 世外玲珑境
所谓物以类聚,人以群分。梅九如此,他结交这几个朋友,自然也都与他同样神神道道,浑身邪性。 这一发喊,当真用矮几高高抬起三人,一溜烟往岛上跑去。罗仁炳和他们比起来,便似带着一群野孩子的大管家一样。他这时也在后面喝道:“不成!你们这样哪里是拜访主人的道理,成何体……”可话说到一半噎住了——和他们几个说体统,那才当真是成何体统。叹了口气,摇摇头抓紧跟上去。
贝衍舟动弹不得,身上直被压了两个人,气也喘不过来;那四人还不如抬轿子那般稳妥,都是习武之人,脚力上佳,赛跑似的你追我赶、你争我抢,颠得他五脏六腑都要倒了个个儿不说,两个男子的体重仿佛抡大锤般往胸口上砸。他艰难对文方寄道:“你往旁边去些!”文家小子也被颠得晕头转向,怒道:“我倒是想动动看!谁稀罕压在死人身上,好舒服吗?”
这话倒把贝衍舟也骂在内了。可他虽说得狠厉,语尾却抖得厉害,看来压在死人身上对他来说要做好些天的噩梦。这么一想倒也开心起来,贝衍舟不禁笑道:“那你把脑袋偏过来一些。”
文方寄和他闹了一场,在小娃儿心中,此刻正是该闹红脸的时候。贝衍舟对他好好说话,他反倒不习惯了,僵了一会儿,不情不愿地把脑袋偏过去一点:“干嘛?”
贝衍舟眨眨眼道:“靠近点暖和呀。”
文方寄忍不住瞪他一眼:“你——”视线错处,却险些咬到自己,只见贝衍舟鲜红的舌尖在唇边一卷,里头吐出一枚金晃晃的金钉来。他偏了偏头,卷曲的睫根一颤,眼底波光流转,似乎示意他凑过来咬住;唬得那小子整个人都弹了起来,随着一下颠簸,嗷地反而跌得远了。
贝衍舟无语地把那钉子收回嘴里,道:“你至于么?我在帮你!”
文方寄将信将疑,又禁不住回嘴:“……为什么?”
“什么为什么,你没听见吗,他们要把你做成童子鸡,”贝衍舟低声快语,“你凑过来,我帮你割断绳子。”
“……你这么好心?”
贝先生翻了个白眼。“我救你那么多回了,文少爷。还差这一回么?或者说你非常想要被做成童子鸡,那我也没有办法不是。”
对方沉默了一会儿,然后绑着绳子的手尽力伸长,凑到贝衍舟脸前的位置。贝衍舟从嘴里再次吐出金色的锥子,用雪白的牙尖咬着,往他手腕的绳索上一磨。手腕上的绳子很快断开一道。抬桌的四个疯子整齐地喊着号子,弇洲的风景更令他们大呼小叫,更兼桌上的“贡品”都靠得很近,谁也没在意到他们的动作。但他胸口连脖颈上还绑着绳子,却压在王樵身上,没有那么容易够到,两人努力挣了半天,却用不上力,只觉得浑身酸痛,贝衍舟道:“哪有时间管你害不害臊,你快低头下来,把我嘴里金锥衔走,自己割开比较容易。”文方寄知道不是矫情的时候,用尚能活动的双手尽力撑起身子,凑了过来;却不敢看贝衍舟,一双眼闭得死紧,张着嘴往下边就咬。这举动骇得贝衍舟忍不住把头一偏,文家少爷扑了个空,那根金锥却也失了准头,在王樵脸上划出一道长长的口子,血涌了出来,有几滴落在贝衍舟的唇上。
“……咦?”
他舔了舔嘴唇,露出惊奇的神色。“这不是……死人血的味道。”
转头对文方寄道:“快些再来,别闭着眼!”唬得小少年面红过耳,低声道:“你耍我么?我不干了。”
“谁耍你了?”贝衍舟道,“救人要紧。这具‘尸体’怕还活着。”
这把少年吓了个够呛,反而抖索索不敢动了,好像知道这是活人,比知道是具尸体时更害怕些:“怎么可能?他身子都冷成这样……”
“冷成这样才不太对。已经过了几天了……”贝衍舟咂嘴,“你手上绳子不是解开了么?去捏捏他身子,看肌肉僵了没有?”
文方寄当然不敢,他生平除了这遭,哪里有机会见过死人,更别提和死人有过接触;十指不沾阳春水,别说是死人,便是死鸡死鸭,也不用他来动手。贝衍舟只喋喋不休地催他:“怎么,不敢?你不是要做大侠的人么,瞧不起我们这些邪门歪道,却到头来只顾自己死活了,连个人也救不了?这人说起来,应该也算是你的师兄才是——”
文方寄一咬牙,低头伸长脖子狠狠地咬住金锥;只觉得他的牙齿磕过对方的嘴唇,痛得那柔软的唇齿一颤一呼便松了口,滚烫的呼吸随着压抑的嘶声喷在他脸上,贝衍舟轻蹙着眉头,任他把金锥衔了过去。文方寄不敢看他,急忙一躬身划开了身上和脚上的绳索,挣出手来,跟着也划开了王樵的绳索,割到贝衍舟跟前时,他的动作却是一顿。
贝衍舟道:“先等等。”他似乎没有发觉少年人手上的犹豫。他们正翻过弇洲的第一座低矮山头——这是屏山。抵达山顶时,面前掩映的树木散去,露出一个孤零零的门廊:有人已经在那里候着了。看上去是一群前来迎接的仆人,为首的一个须发皆白,慈眉善目,显然是这里掌事的管家,领着一群侍女侍童躬身出迎,朗声道:“不知贵客登门,有失远迎。还望星主恕罪。”在弇洲,手持归星盘的自然是本派贵客,因此被尊为“星主”。
罗仁炳走在前头,还了一礼。道:“烦请大总管知会先生,本不愿来叨扰,但这一趟实在是有一件极难为的事,惟有拜托弇洲派来做。”
那总管微微抬头笑道:“难为事自有难为法。星主既然是老朋友了,自然僭得。”
罗仁炳道:“我与贵派霍老先生也是至交,规矩都懂得。只是此事望望切切,耽搁不得。如果还有不周到的地方,无论是多么难办的要求,我们也立即补来。只望先生们看在多年交情的份上,务必接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