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君(13)
不过也是,他是天子,从前他没有什么实权,以前宴上,我甚至能听到官员口中对圣上不敬的言语,说圣上长相阴柔明艳,像是女子,以圣上样貌,想必生母也是祸国模样,不然也不会只凭婢女身份就爬得龙床,又生下这样身份卑微的皇子。
他们笑他是个捡漏的,说他根本做不了太久皇帝。
一位官员醉醺醺地说:“若不是屈家保他,他早就在争东宫之前就死得悄无声息,不过这样的美人死了也可惜……”
接下来就是些亵渎圣上的污言秽语。
当时我在宴上,听了很是惶恐,也很恶心,觉得对圣上不敬,可当时朝堂污糟,我人微言轻,甚至自顾不暇,又哪能管这些。
那时圣上总是笑着,看似做事也懒懒散散的,朝上几乎只有屈家还有几位贤臣站在他背后,其他的就是死去皇子的党派余孽,圣上无权,众人几乎不将他放在眼里,只有表面的敬意。
我当时以为圣上是听不到这些闲言碎语,可渐渐地,我也发现那些说闲话的官员永远都升不了官,后来党派已除,屈家已倒,那些人又死在那场血红的夜里。
如今他实权已有,他哪管有人置喙于他,听到闲言碎语,斩了便是,哪会有人说他?
我还是终日不安,甚至想到会影响陈瑜升迁之路。
自那过后,我便悄悄打量陈瑜,他却总是一副安然模样,我犹豫问他:“你知道这么大的事情,怎么都不害怕?”
他愣了愣,茫然说道:“何事?”
“就是……就是圣上他好龙阳……”
他听了一副对我无奈的样子,说道:“你怎么还记得……”
“又不是什么大事,不就跟我们相同嘛,”他说,“有何可在意的?”
他见我依旧愁云满面,又来安慰我:“你就放下吊起的那颗心吧,他会理解的。”
我愣愣想着,说的也是,我想,好像确实也说不上什么大事,古往今来,帝王床笫之事多得是不可言说的东西,欢喜男子好像也未有什么,就是礼部的那些人,若是知道了,定会又与圣上吵得天翻地覆,唇枪舌剑,那人还终究都得不了一个名分……
陈瑜都知道了,圣上也不在意,我确实不用怎么担心,除了有时看着在朝上看着圣上难免有些尴尬,我总是想起他与男子调情,但他待我仍是如常。
陈瑜与我的命保住了,我安下心来,也睡得安稳,偶尔会梦见屈尧,让我难受,也没什么其他能让我翻来覆去。
又有一夜,我梦见漫天纸钱,屈尧灵堂。
他死状惨烈,只留一颗头颅,烧成骨灰也是比常人还要小的一盒,放在灵柩上面。
活生生的一个人变成这么小的一盒骨灰,我双眼盯着那小小盒子,那时的圣上形销骨立,眼下青黑,他面色苍白捧着屈尧的盒子放入灵柩。
我那时想,圣上是否后悔假借我手,除去屈尧权势。
屈尧的妻子跪在地上啜泣,我也想落泪,却不敢显露半分难过。
纸灰飞烟呛人,我偏头咳嗽几声,发现屈御史正看着我。
屈御史任过帝师,又做过太傅,本是武将世家,但他最后从了文,发妻也是女将出身。
他文武兼修,是个了不得的人物,我曾拜读过他所著书籍,针砭时弊,言语犀利。
从前屈家权倾朝野,只是先皇太过忌惮他,继而一直被党派所压,不过也是屈家排除万难,辅佐当今陛下继位,到如今虽不算权倾朝野,但朝上官员做事谈话,都难免忌惮。
这样的人,连圣上都尊称他一声屈老师,免他朝上跪拜之礼,他看着我,我很是紧张,怕他看出我脸上的意味,但他只是淡淡看我一眼,就转过头去,仿若那一眼只是无意看我。
我在屈尧的灵堂上一滴泪都没有留,亲眼看到他的死状也没有落泪,我当时以为我不难过,后来过了段时日,朝上贪腐的蛆虫去了个半,该砍的砍,该贬的贬,不少人两股战战,都怕有牵连。
一切风平浪静后,屈御史辞了官,告老还乡,屈家便倒下了,只剩屈家幕僚子弟仍在朝中。
那段日子里,我简直过得恍恍惚惚。
有一日,两位年轻的官员在朝上争论得面红耳赤,我听了听,不过是些芝麻绿豆大的小事,果然是年轻没有资历,这事也争得起来。
我心里这样想着,但看着那两人争执,却依稀想起过往,屈尧音容笑貌,在我眼前浮现,一会是冷眼,一会是笑意,历历在目。
最开始与他的争吵我一直都没有心思与他争,每次作对,不过敷衍了事,若不是身后党派推我,我连重话都不敢与他说,我想与他说话,但我岂能是要这副样子对他?
我们两人说是争执,不如说是在谈话,他一句说完,我便来一句,我说完一句,他再跟上,我与他从不红脸,和和气气的,就只是论事,就连圣上笑说我们两个都没旁人吵得有趣味。
若不是,若不是……我误会了他眼中的意味,他赠我锦帕的用意,那同走官道的暧昧让我冲昏了头,我一时冲动,向他示爱,之后醉酒误认,我又怎会难过不已,想要断了自己的心思,生了真的与他争吵的意,变成真正的作对呢?
再之后也不会被人利用,逼告于他,虽递上他人贪污书信,但圣上却仍免了他职位,许是这样虎落平阳,才会被人报复,他若还是权臣高官,有谁还会动他一根毫毛?不过为民求款,怎会遭人如此报复……
都怪我……都怪我……
我念及此,不禁落下泪来,一颗一颗,止也止不住。幸而周围官员都被那高亢的声音吸引,无人注意到我,我反应过来,连忙低头,用衣袖拭泪,但我不争气,一直在哭。
他的死对我来说,一直都是心中的刺,血肉模糊,每每一动,就是生疼。
从朝会落泪以后,我就没有睡过一天好觉,我几乎每夜梦见屈尧。
他与我吵架,在宴上疑我贪污,他醉酒放荡,嘴里叫的别人的名字,他贺我升官,赠我锦帕,我们同走官道,共拿一盏灯。
我梦到不同的景,但无一例外,最后都是那颗血淋淋的头颅。
我每夜满头是汗地醒来,泪水湿透睡枕,然后便睁着眼睛,再也不得入睡,到了时辰,又麻木地爬起来去上朝。
那样的日子,我简直生不如死……
那样一个光风霁月的人,怎么就死了呢?他怎么能死呢?
我在梦里哭着,屈尧那双血红的眼看着我,嘴里说着话,一语一句,皆是过往。
过了一会儿,屈尧的头颅突然长出身体,生出四肢,他走过来,轻轻擦拭我脸上的泪,对我温柔说道:“别哭了,你怎……”
我哪做过这样的梦,觉得不对,惊喘一声,一下就惊醒过来。
我睁开眼,感觉眼角被人一下下温柔抚过,帮我拭泪。
我眼前泪水朦胧,依稀看见黑暗中的人影,窗外月色透进,如锦缎的月白照着他晦暗不明的侧脸。
他叹道:“你怎又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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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章 何必是我
我抹去眼泪,抽噎一声,坐了起来,靠在床边,又觉得这样好像是在躲他,又稍稍往他那里坐了一点,我压下难堪,强颜欢笑道:“你怎么来了?”
陈瑜没说话,只是就这样看着我。
他的眼神太沉重,又太可怕。
我被他的眼神看得害怕,我小声道:“以后还是不要翻墙了,你想来,白日里来找我便是。”
他沉默一会儿,道:“我夜里不来,就让你这样哭着吗。”
我没了话。
他说道:“那人是伤你太深才如此?还是你到现在都还对他念念不忘?”
哪是屈尧伤我,分明就是我伤了他……
我不说话,他突然死死地抓着我的肩膀,我吓了一跳,抬头看他,才看到他气红了眼。
他抖着声音道:“我倒是不知道他是什么作派?又长得是什么仙姿?明明负了你,却能让你相待至此,直至如今都为他深夜痛哭,不是说要忘了他吗?你这又算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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