朕的妖(94)
鲜于彤猝然抬头,勃然作色:“如何现在才来报?”
粮草官深深低下头:“因着来回也要几日,原本想着是否路上遇到了什么事,多派点队伍的人去探一下,谁料一百人的押粮队伍过去,也是有去无回……”
鲜于彤心里升起一股不祥预感,命人道:“速速派探子去探!”
“不必探了,青狱关已被大燕收复了。”
一个声音响起,鲜于彤抬起头,看到鲜于鸢,眼睛一眯,凶光大现:“大哥和谈失败,怎不在帐中好好想着如何给父皇解释,又来指指点点?”
鲜于鸢长叹:“晏平帝亲率军夜袭青狱关,连夜将青狱关我军五千守军全数屠了,如今青州太守莫嘉城已带着五万青州军进驻了青狱关,修整后已点兵三万往我军包围而来,前锋营明日应该就能到了,做好准备吧,另外扬、豫两州太守如今看到大势所向,加快行军,很快援军也能到达,必然都要抢你的头颅为首功。”
鲜于彤咬牙:“怎么可能!这几日京城被我围得严严实实铁桶也似,连只鸟都飞不出去!大哥莫非是来动摇军心的?”
鲜于鸢长叹:“我到底在这里做了十几年国师,自有我的消息渠道。而且,当初在孙太后的严密监管下,小皇帝仍然时时出宫微服私访,此事不是秘密,稍微找个俘虏一问都知道。安国公为小皇帝训练私军多年,传闻都配有十字弩及佩剑,人人都能以一当十,书读兵书,可为将者。虽说五千守军,但夜袭,又是御驾亲征,训练有素,一夜之间夺回不奇怪。”
“如今天下世族震动,范氏、裴氏族长都亲率族中子弟,带着家财投身到了青、扬、豫三路援军内,其余世族纷纷效仿,都带着壮丁部曲,打着护君的名头,有钱出钱,有力出力,青狱关这一仗打得漂亮啊!便连各大寺庙全都派出了有些名姓的高僧,纷纷往青狱关赤霞谷赶去,要在那里为冤魂超度做法事。”
“更有无数百姓自发劳军,听说京里老弱妇孺,都宰牛杀羊,便是教坊妓子,也日日歌舞劳军,围困半月,民心未失,军心高涨。民心向背,一目了然,天下大势,已不在我们这边。”
鲜于彤眯起眼睛看着鲜于鸢:“大哥这是来长别人志气来的?”
鲜于鸢淡淡道:“北狄大势已去,帝星大盛,看在兄弟一场,我是来劝你不若此刻尽快提出和谈,尚且还能一线希望全身而退,否则,大燕一定会用你的头来祭端王之灵,祭那三万降卒。”
“当初我就劝阻过你,莫造此等杀戮……那蔺江平要去便由他去了,他归降北狄多年,何曾献过一策,带过一兵,他手下一直都只是当初和他归降的那些大燕士兵,没有任何价值,不若以此为筹码,以蔺江平为筹交换几城,还能有些实在的利益入手。你却策反威逼他手下心腹,诱杀端王,火烧降卒,你身上之杀孽,必要反噬……”
鲜于彤面露凶光:“大哥!你若要慈悲为怀,便早日继续回你的佛门去!不要国师好好呆着又要还俗,还俗回来又要装模作样,天天用些玄玄道道哄着父王信你。你打过仗吗?对敌人仁慈便是对我北狄残忍!”
“那蔺江平,我们北狄好声好气供养他和他的部将这么多年,还是个白眼狼,不杀他难道还要放他回去纵虎归山,反过来杀我北狄将士?要不是诱杀了端王,如今我们岂能这么快在此?那三万降卒不杀,留在青狱关,还要费粮食养他们,还要时时担忧他们反了截了我们的后路,除了杀掉,还能有别的办法解决当时的难题?”
鲜于鸢道:“蔺江平文武双全惊才艳绝,孤军奋战却被昏君斩了满门!他就是大燕皇室昏庸的血淋淋的铁证,又是我鲜于氏正义所向的旗帜!天下人都看着他!他哪怕什么都不做,只要好好活着在我大狄,为我鲜于氏效命。所有大燕的将士看了知道归降我们能得到善待,我们本应是仁义之师,有他在前面,自会吸引其他部将归降,这才是天下归心!如今却被你这一杀,将旗帜给活生生折了,将我大狄的气运全杀没了!”
鲜于彤暴跳如雷:“大哥!你莫要在此妖言惑众!我早听说了那小皇帝软弱无能,已让人立了太子送去西京了,显然已做好了亡国的准备,不世之功,唾手而得,你却在此谣言蛊惑,动摇军心!我乃主帅,动摇军心者,本该立斩辕门,如今看在你是当和尚太久了,不知军事,还请速速回帐反省,否则莫怪我不念兄弟之情执行军法!”
鲜于鸢长叹一声,想要摸自己腕上的佛珠,却想起自己早已背弃佛门,为了挽救整个大狄,他苦苦追寻,千方百计,到底还是走到了这一绝处,无可转圜,他闭上双眼,热泪滚滚落下:“狄朝大势已去,二弟此后珍重。”
“吾这一世,欲救国不成,欲度人不得,修佛不成,还俗又为亲所忌,究其原因,还是知天命而未顺天命,徒劳无功。一切有为法,如梦幻泡影,如露亦如电,应作如是观。”
“阿弥陀佛。”
鲜于鸢忽然长呼佛号,转身出了军帐之外,一个人单身骑马,回转北狄王朝。
鲜于彤咬牙切齿,将桌案上的账册全数推翻在地:“他占了嫡长子的名头,偏偏没干什么正事,好端端出家去了,结果十几年后又突然回来,便是如此,父王还是偏宠着他!如今又来妖言惑众动摇军心!只恨不能斩了他!”
部将们连忙上前劝解:“鸢王子一看就无心名利,醉心佛道,王子不必在意,王子这些年建功立业,百姓都看在眼里,如今眼见着不世之功就在此了,何必在意?”
又有部将劝解:“不过,青狱关那边,还是得派探子去好生查探,否则我们也要被动了……”
“我以为应当立刻飞鸽传书,速速命长狄、白狄各部大军速来京师……”
“不若留五千人先围着,王子先退守附近的嘉县,进可攻退可守,先看看情势……”
鲜于彤已按刀而起:“退个屁!吩咐下去,明晨黎明,所有各部发起全面总攻!不再留力速战速决!明日,我就要在他们大燕的金銮殿上,斩下他们小皇帝的头颅,以雪此恨!”
列位部将面面相觑,心里知道彤王子其实也信了大王子所说的那些话,但若是情势果真如此,他们的确只有这一条路走,尽快攻下京城,擒了他们的王,然后号令天下,便也都抚肩微微鞠躬应道:“遵令!”
鲜于彤喘着粗气,两眼冒起了凶光:“丑正造饭,二刻后发起总攻!”
城里,城墙下,百姓们劳军的队伍源源不绝,不停地送来牛羊和石块。
白日的伤兵正被人送下来,有条不紊地送到医馆医治,有不少教坊的女子自发来帮忙包裹伤口救助伤兵。
祁垣率着宝光寺的僧众,正在一处祭棚,有的正在为伤兵包裹伤口,有的在念经超度亡者,有的在布施热粥、热汤。
祁垣慢慢走出来,转头看了眼天边那点寒星,天上开始淅淅沥沥下起了雪珠子来,这种天气,虽说不利于攻城,却也不利于守城,他心里颇有些沉重,忽然后脑勺一股阴凉,他倏然回头,看到一个男子全身披着斗篷,身材极高,兜帽下隐隐可看到几缕金色的卷发。
他脱口而出:“巫先生?”
来人微微掀起兜帽,露出一对醒目的金眸:“是我。”
祁垣神情是震惊的:“你怎么回来了?你不是……”
巫妖微微点头:“原来你也知道陵墓那边的事?”
祁垣深吸一口气:“是的,普觉……鲜于鸢在和谈前找过我,将往事说了,当时我们也都猜到,净化万骨坑改回国运的人,应该就是你,但是……普觉当时说您已殒身献祭以改国运,净化怨灵,因此皇上如今是大危机,希望我能劝说皇上接受和谈。我没想到……您居然回来了?”
他既惊又畏,他跟随普觉修行数年,又本就是至聪明之人,当然感觉到了巫妖身上那种非人的阴寒凛冽之气,这无论如何都不像普觉口中所说的那献祭自身拯救苍生的“圣人”,他更像个来自死国的神灵,对人对物都漠不关心,冰冷如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