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天(24)

　　“嗯，我叫郑小宁帮我请假。”
　　“……你不用这么紧张，我能有什么事？”杨书逸笑了一下，“我就是不想回学校了。”
　　不想回学校了，杨书逸说得轻描淡写，绍吴却猫一样，整个身子骤然绷紧，什么叫“不想回学校了”？是今天，最近，还是——还是以后都不想回学校了？！
　　“我和你说过的，我这样，考大学也没什么意思，”杨书逸靠在长椅上，伸了个懒腰，“现在我爸又发神经，把老班得罪了……主要也是太丢人了，我就不想回去上学了。”
　　“可是这不是你的错——”
　　“你先别急，”杨书逸打断绍吴，“不是我的错？只有你会这么想……在他们眼里，就是我和我爸一起丢人现眼吧。”
　　杨书逸把手臂放在椅背上，伸直了，脑袋也靠在椅背上：“我爸就是这种人，我小时候他和我妈吵架，就是今天这个样子，就像、就像发疯一样……好的时候很好，不好的时候，很可怕。”他仰着头，目光松散地望着夜空。雨后的夜空没有月亮更没有星光，唯有薄薄的云悬在头顶，仿佛触手可及。
　　杨书逸看云，绍吴看杨书逸，小心地问：“你恨你爸吗？”
　　“有时候吧，就像今天上午在学校……但我总是恨着恨着就觉得没意思了，我恨他又能怎么样？什么都改变不了，家里还是没钱，他还是我爸。其实，其实今天上午我打他的那几秒钟，我甚至想他如果死了就好了，或者像我妈那样去了外面再也不回来……我如果没有这个爹就好了。”
　　“但也就是想想。”杨书逸说。
　　绍吴听着这些话，只觉得心惊肉跳。
　　他是在爸妈亲戚的疼爱中成长起来的，家境殷实，爸妈又都受过高等教育，家庭关系向来和谐——最多也不过是因为王宇君的事吵过一次架。绍吴活到十七岁，从没体会过杨书逸说的那种感觉——那种甚至希望没有这父亲的感觉。即便杨书逸说只是几秒钟，但即便只是几秒钟，那几秒钟里，他究竟得多么地憎恨他父亲？那样的恨、那样的痛苦，都是绍吴想不到的。
　　绍吴同样不明白，饭桌上曾向他笑眯眯炫耀“这空调相因得很”的男人，为什么一转脸，就变成今天这幅暴虐的模样？
　　“绍吴，”杨书逸轻轻叹了口气，“你觉得我这些想法……很过分吗？”
　　“我不知道。”绍吴说。
　　“还有上学的事儿，也是，之前老班给他打电话他从来都懒得管，就是懒得管——他要打牌，要带小娟阿姨出去玩，要这样那样，总之没空管我，连我读高几都不知道。他没空管我，想起来的时候又叫我好好学习考大学，就像今天他一听说座位的事，立马就来学校……有时候我觉得我像个，怎么说，不重要的东西？他想起来了就管一下。”
　　杨书逸闭了闭眼，在他脸上很少出现这样既迷茫又颓唐的神情：“所以我不想回学校了，我在班里待着都碍眼，我想去找个技校……总之不读了。”
　　绍吴说不出话。
　　衣服还湿着，沉甸甸黏在皮肤上，刚才吃酸辣粉吃得太急，胃里又感觉火辣辣的。总之，总之是浑身上下没一处舒服，绍吴用力握了握拳，发现自己的手指在颤抖。
　　他说不出话，只是又像在银河网吧里那样，伸手抓住杨书逸。这一次抓不到他的手臂，只好抓住他的衣摆。
　　“怎么了？”
　　绍吴发觉自己连劝慰的话都说不出口，他有什么资格劝慰杨书逸呢？他的生活处处比杨书逸好。
　　“你别……”你别这样想。
　　“就算他们……”就算他们不在意你、看不起你，至少还有我。
　　绍吴身子一歪，卸了力气，脑袋砸在杨书逸肩膀上。他实在太难受、太难受了，身上难受，心里更难受，以至于连那些旖旎心思都顾不上，他只想挨杨书逸近一些，仿佛是某种动物本能，近一些，试图给他一些安慰。
　　杨书逸身上是干燥的，绍吴的耳朵贴着他的肩膀，或许靠近颈动脉了，他听见杨书逸规律的心跳。
　　杨书逸也不动，任绍吴靠着，呼吸轻轻擦过绍吴的发梢。夜色蒙昧，他们像两只不识人语的动物靠在一处取暖。半晌，杨书逸忽然曲起手臂，指尖蹭蹭绍吴的脸颊。
　　“你哭了？”是略带惊讶的陈述句语气。
　　绍吴抹了把脸，没说话。
　　“诶，”杨书逸直起身，“你这样我就……就真没办法了，别哭了，啊？”
　　挺丢人的，绍吴想，怎么还要杨书逸反过来安慰他了？但他实在替杨书逸委屈，忍不住。
　　“凭什么啊，”绍吴声音沙哑，“是他们的问题，他们的错……凭什么都得你来承担。”
　　杨书逸看着绍吴，目光有些无奈，但语气温柔：“我也不知道，可能就是倒霉吧。”他摸摸裤兜，大概没有纸，于是只好拱起手腕用校服为绍吴擦了擦脸：“别哭了，绍吴，跟我回家再吃点饭？婆婆炒了青椒肉丝。”
　　绍吴低着头，有点狼狈：“你爸……不在家吗？”
　　“他今天也气坏了，下午就出车，”杨书逸说，“带着小娟阿姨去映秀了。”


第39章 五月
　　绍吴在杨书逸家吃了顿宵夜，婆婆用晚饭剩的青椒肉丝下面，卧两个荷包蛋进去，热气腾腾两大碗。
　　他俩一边吃，婆婆就在一边念叨，杨龙从小就是这个性格呀，冲动得很，哎哟我都没想到他能开车，还是开大车，前年嘛，还在服务区和别个打架……好一会儿，杨书逸忍无可忍般打断：“婆婆，不说他了。”
　　婆婆笑了笑，叹气道：“你们两爷子啊……”结果没一会儿又提起杨龙来，说他这次也是气坏了，和小娟今天下午就走了呀，喊他明天再走嘛，今晚炒青椒肉丝，他都不听……他是最喜欢我炒的青椒肉丝的。
　　绍吴偷瞟杨书逸，见他表情有些烦躁，又有些无可奈何。
　　“婆婆，”绍吴乖巧道，“您炒的青椒肉丝真好吃。”
　　婆婆立马系上围裙：“再给你们炒点嘛，刚炒出来的更好吃。”
　　“哎哎哎，别，婆婆，我俩都吃饱了！”
　　杨书逸也说：“下次再叫绍吴来，今天吃不下了。”
　　面条吃完，也到了绍吴回家的时间。杨书逸把绍吴送到楼下，楼道前连一盏路灯都没有，只有些模糊的橘黄色光芒从一楼的窗户里透出来，窗户是毛玻璃的，绘有老土的玫瑰花花纹，使得那光芒有些模糊，有些暧昧。
　　四周黑黢黢的、静悄悄的，绍吴回想起自己靠在杨书逸肩上哭过一通，有些不：“那我回家了。”
　　“嗯，路上小心。”
　　“明天你去学校吗？”绍吴怕杨书逸不耐烦，又立即补一句，“不去也没关系，我帮你把卷子和笔记带过来。”
　　黑暗中他看不清杨书逸的表情，只借着那模模糊糊的橘黄色光芒，察觉杨书逸点了点头。
　　“应该会去吧，”杨书逸说，“婆婆非要叫我去。”
　　“唔，好。”绍吴心中暗喜，跨上车，在黑暗中冲杨书逸扭头：“那就明天见。”
　　“回去赶快换衣服，”杨书逸伸手点点绍吴的后背，“不然又要感冒。”
　　“知道了！”他的动作太突然，绍吴只觉得后背一僵，语速飞快道，“拜拜！”有点落荒而逃的意思。
　　第二天，杨书逸没有食言，一大早就趴在教室里了。
　　当然有同学议论他，但都是小心翼翼避着他的，议论几句，见他仍像往常一样神游天外，也就没什么可说了。
　　而老班也当什么都没发生过，该讲课讲课，该骂人骂人，还罚晚自习看小说的周磊写了三千字检讨，班会上周磊苦着脸当众朗诵检讨：“我错了，我为什么管不住我的眼睛呢？哦，还有我的手……”下面的学生哄笑一片，绍吴扭头，见杨书逸也在笑。
　　就这样过了五一劳动节，奥运会的氛围似乎越来越浓了，绍吴总能在各种各样的地方听到《北京欢迎你》，大课间的广播，老师的手机铃声，甚至是郑小宁无意间哼起的《北京欢迎你》的曲调。天气一天比一天暖和，学校里的花已经开过几茬，眼下正是山茶花缀满枝头，红的白的，朵朵饱满。
　　五月六号，中午放学，朱菁菁跑来问绍吴：“你要什么生日礼物啊？”她是个大嗓门，这么一问，周围的同学便都听见了，也都来凑热闹：“绍吴要过生日啦？要啥礼物啊我给你买套黄冈密卷吧？”
　　也许是听到了朱菁菁的话，杨书逸望过来，隔了大半个教室，两人猛地对视了。
　　“呃，还有几天……”绍吴慌张地收回目光，但音量反倒提高了，“五月十二号，到时候请你们吃蛋糕啊。”
　　周磊：“那你要不要黄冈密卷？我干脆直接买两套得了，你一套，韩惠媛过生日再送她一套！”
　　韩惠媛翻个白眼：“哪都有你！”
　　朱菁菁：“你要什么礼物？快点想！看在是前同桌的面子上，一百块以内啊……”
　　绍吴开玩笑说：“把你那套福娃给我？不花钱。”
　　朱菁菁眉毛一扬：“你想得美！”
　　前些天朱菁菁她爸去北京出差，给她带回一套福娃玩偶，是中国银行推出的奥运纪念品，据说全国只发行500套，手感柔软异常，包装也精美至极。
　　这时郑小宁凑过来：“绍吴要过生日了呀？我刚买了本书，还没拆封呢……”
　　几人七嘴八舌商量半天，连寿星都不避着，话题也越说越歪，终于在周磊嘿嘿嘿笑着说“要不我给小绍介绍个女朋友”的时候，绍吴背上书包打断他：“你自己留着吧！我回去吃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