干爹(19)
孟小北当时还歪在少棠怀里瞎揉呢,当时就反问:“为什么要叫爹啊?”
孟建民特严肃:“以后不许再没大没小,正经点儿,叫干爹。”
孟小北口齿敏捷:“爸爸您是我爸爸,少棠他是少棠,就不是一个人,怎么就都变成我爸爸了?!”
孟建民脱口而出:“因为他比谁都对你更好!”
孟小北:“……”
孟建民指着他家老大——后来若干年里反复提及的一句话:“孟小北,你记着你少棠干爹的恩,当初是他在洪水里拿脑袋顶着你那袋奶粉,被水卷走了都不撒手!咱说句心里话,换成你亲爸我,对你也就能做到这样儿了。”
“你吃进嘴里,还得记在心里,这是拿命换来的。”
……
一屋人沉默半晌,个个面红带喘,浓烈的酒意在桌边涌动,心情都过分冲动了。孟小北低声道:“好了嘛……干爹。”
孟建民说:“给你干爹敬个酒。”
孟小北倒了一杯白的,贺少棠接了,顿了一下,这杯被逼着不喝都不行了,一饮而尽。
孟建民放心地点头,又提醒少棠:“以后啊你们连队里小兵再笑话你,你就直截了当跟大家伙说,这就是你儿子!”
“家里孩子两个,有时忙不过来。小北以后有个冷暖,麻烦你费个心,帮我多照应着他,就当是你亲生亲养的。”
贺少棠眼底愕然,震动,表面平静,内心暗起波澜,半晌都说不出话。无形中跟眼前这孩子就有了辈分上的界限隔膜,心口又像压上了一块大石头,肩膀上这责任可大了!
而孟小北,以那时年纪,他不会对这些称谓有太多概念与内涵上的理解。在他眼里,管少棠叫什么不过是给这人换一张皮,扒了那层皮,这人不还是少棠啊?小爷闻味儿都闻得出哪个是他。
等到若干年后,等到将来某一天,当他认识到“干爹”这称呼给两人带来的身份辈份上、家庭亲缘上难以逾越的鸿沟,恐怕已经晚了。
……
少棠离开后,晚上被窝里谈心时,马宝纯赶忙就问丈夫:“你今天怎么想的啊?”
孟建民说:“我就这么想的。”
马宝纯:“少棠人家才多大年纪,比你小十岁都多,也太小了,他能给孟小北当爹?当个干哥哥还差不多,顶多叫一声‘小叔叔’,你都给弄乱了吧。”
孟建民:“你是妇人之见。看人不在年纪大小,彼此谈得来,又对咱儿子真心实意好,我看就他最合适。”
马宝纯:“人家少棠家里什么成分?他将来肯定是要回北京,就不会在这山沟里留一辈子!”
孟建民在黑暗中笃定道:“就是因为他肯定要回北京,他家里有背景,小北正好也跟着一起出去,这个爹一定要认。”
马宝纯蓦然惊诧:“……你原来是这么想的?”
孟建民目光平静,仰望天花板上一丝微亮的反光,仿佛黑暗中最后一丝代表着希冀的光明:“我这辈子是没什么指望了,算是让时代给废掉了,我不能让我儿子也毁了。”
“我儿子聪明,脑子活泛,从小又能吃苦又能拼命又敢出去闯,他缺什么?他就缺个背景,缺个‘靠’,缺一个出去的机会!跟人拼亲爹他是没指望了,永远也拼不上……将来走到社会上,就拼干爹吧!”
马宝纯语塞,在黑暗中凝视:“你是这么琢磨贺班长的?你这是,这样,好像咱们合伙算计人家似的……”
孟建民冷冷地说:“我算计他了吗?”
那天在渭河边上流的两行泪,也绝非虚情假意。
“我会看人,不会看走眼。”孟建民露出一丝表情,那时真是千般万般滋味涌上心头,“少棠这个人真的不错,外表好像什么都不吝的,骨子里纯良有心……别人我反正够不上,我就巴结这个了……不为我自个儿,我是为我儿子的将来。”
……
☆、第15章 天堂
第十五章天堂
这年的春天渭河水风调雨顺,西沟里一片欣欣向荣。
孟家哥俩都上小学一年级了,就在他们岐山兵工厂的附属小学。浑浑噩噩从幼儿园就混入小学,孟小北心里也没多余想法,照样每天吃饱混黑,大院里胡玩儿,然后每晚被他妈妈用笤帚疙瘩驱赶着,回家去写积压的作业。
他正式拜过的干爹少棠,每次回营部只要有空就来家里小坐,瞅一眼孟小北在干什么,俨然已是自家人的感觉。
像是被一根绳牵着,心里莫名就有了牵挂——人家能白喊你一声“爹”啊?
孟小北自从上学的第一天就显露出来,并不是一块念书的好料,丝毫也没遗传他亲爹的书生头脑,他就看不下去个书。
他亲爹在车间里加班,妈妈在厂电话室接电话,都忙,管不住他,于是他干爹过来检查作业。
贺少棠刚一进屋,孟小北用眼角瞥见,迅速用算术课本压住作业本。
贺少棠眯眼威慑:“干什么呢?”
孟小北:“我写作业呢。”
贺少棠:“抬起来我看看。”
孟小北开始三十六计耍赖*:“哎呦我还没有写完呢我写完你再看你快出去出去!”
贺少棠:“哼,等你折腾完我再来查你这一晚上就荒废了!”
孟小北倒打一耙:“你打断我解题思路了!我算术题都解不出来了!”
贺少棠笑骂:“瓜怂……解不出来,哼,每次算个题就跟便秘似的,你一小时解出几道题?!”
贺少棠突然出手,手段敏捷刁钻,直捅小崽子的胳肢窝!小北嗷呜一声发出狼叫,手就松开了,被抢过作业本。
这小子的作业本上,题目没写出一道半,大半张纸画得都是各种小人儿!
连同算术课本上,每页记得全不是笔记,上课听讲全部都在画小人儿!
贺少棠瞠目结舌,却又饶有兴味,一页一页翻看,眯起眼琢磨:“你这画得都谁啊!”
孟小北小秘密暴露,开始给贺少棠一一讲解,透出深厚兴趣与得意。
“这个画我们语文老师,戴大眼镜,我们班主任,每次上课喝水,一抬头嘴唇上挂一片茶叶!”
“这是教数学的那个男老师,特讨厌,每回我忙着画画他非叫我起来回答问题,说我名字好念,他就记着我了!”
“这是我同桌申大伟,小胖子,我们俩是我们班开心果哈哈!”
“这个……嗯……嘿嘿!”
语文课本后面的扉页空白处,画得是贺少棠,笔迹比其他画作都更正式,显然颇下了一番功夫和笔力。少棠穿军装军帽,衬衫领子还特意画成敞开着,眉眼神情颇具正主本人的神韵。
话说孟小北,那时的年纪,就已隐约显露出某些过人天赋,只是大人们就没在意。班里猴孩子都往课本上画小画儿,怎么看得出谁画得好、画得惟妙惟肖?这能算正经出息?!
贺少棠再仔细翻课本内页,孟小北突然捂住,“不给看了嘛!”
“棠棠——”
“棠棠!!!”
“爹!!!!!”
贺少棠压低嗓门一吼:“你喊我太爷爷也没用!”
少棠赫然发现,某一页的留白处,这猴孩子画了个美女,隐约是没穿衣服的,还画出女人两坨胸部。
孟小北脸红了,小眯眼偷看他干爹的表情。
贺少棠咳了一嗓子:“跟谁学的?”
孟小北低声道:“我看别人这么画的。”
贺少棠:“嗯……”
那时候俩人几乎是脱口而出。
孟小北说:“棠棠,你别告诉我爸。”
少棠说:“小北,别让你爸看见这个,小心他揍你。”
孟小北知道,他干爹还是疼他,惯着他,肯定替他保守这个下/流猥琐的小秘密。
孟小北难得露出腼腆,低声说:“少棠你是好人……”
贺少棠表情玩味,瞄这小子:小兔崽子年纪不大,懂得还真不少,忒早熟了,已经懂得画女人胸部了,真可以的啊……
可惜这崽子还太小。
但非再大几岁,再过几年,等你长大了,老子都可以跟你探讨探讨,男/欢/女爱这方面的事情。
贺少棠轻耸嘴角,甩掉这些乱七八糟念头。
孟小北一年级第一个学期,数学就考过六十二分!
孟小京在隔壁班,考了八十五分。俩小子特意被老师分到不同班级。当然,全校都知道家属大院这俩大宝贝儿是双胞胎,一进校门所有老师都来围观凑热闹,最后品头论足一句,“啧啧,奇怪,长得一点儿都不像啊!”
从来没有老师同学错认过这对双胞,因为小北和小京从相貌到身高再到性情、甚至说话的语气神态都完全不同。甚至于,两兄弟在学校也不常一起玩儿,各有各的密友圈子,放学回家都不走一路。孟小京跟几个比较干净的男孩女孩玩儿,孟小北手下就是那个毛裤永远提不上去挂在屁股上的小胖子申大伟,以及一群学习都很不好的猴孩子!
老师让考试卷拿回家签字。
孟小北猴精的,转身找他干爹签字去了!
回来让老师一看,老师问,你爹姓孟,这姓贺的是谁啊?
孟小北垂着眼皮,撒谎眼睛都不眨:“是我妈呗。”
老师也不傻,转脸就去隔壁班问孟小京。孟小京说,我妈姓马,他们回民十个有九个都姓马。
孟小北被老师拎去教室后门罚站,灰溜溜揣着试卷回家。
亲爹一看这试卷成绩,这晚上又没消停,在屋里走来走去。
孟建民一晚上念叨,“你爸当年是八十中的!北京市最好的中学!我数学从来没下过九十八分,你是我儿子吗孟小北?!”
孟小北像个勤奋的啮齿动物,啃着笔头,爷的美术课和手工劳技课成绩可优秀了呢。
有些人,天生他的脑瓜和注意力就不在念书上,骂也没用。只是当时那个时代环境与家长觉悟辖制住了孟建民的思路,孩子除了努力念书将来国家分配你一个称心如意工作岗位,不然你还能干嘛,还能有别的出路?
山沟里也出不去,离县城还要坐俩小时车,因此所有适龄儿童全部送入家属大院附属小学,没有选择。山里条件艰苦,学校教师都算是支边支教支援三线的特殊人员,依靠照顾政策从城市调进来的。孟建民内心坚定认为,这西沟是绝对不能让儿子再待下去,他必须拿这个大主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