蔷薇月令(89)
太阳强烈,而难得的松弛是温柔的。在之前生不如死的三年时间里,他几乎活成赵祐辰随叫随到的仆役,大部分时间听从他的指令,麻木地遵从他的命令涉足一些他刚开始并不情愿、到后来已无动于衷的灰色地带。
赵祐辰的意愿只是折磨他,用一些他所清楚的秘密来胁迫他。分配给他的全部都是吃力而麻烦甚至是毫无必要的工作,剩下那些重要的机密他根本没有任何接触的机会。
不是单纯的不信任,因为赵祐辰从来也没有把他当成所谓心腹的想法,自始至终只是折磨他来补偿自己体内压抑的暴虐分子。
下属,苦力,商品,奴隶,云酽甚至说不好自己究竟是什么。
更多时候他是赵祐辰发泄情绪的工具,让他当作“友好比试”的陪练。随着时间的推移,云酽少数机会能勉强和他打个平手,但也只是在赵祐辰不用其他下三滥手段的前提下。
肋骨断裂的疼痛感又上涌,云酽心想,如果能够重来一次,他绝对不会在苏州的小巷跟这个疯子说一句话。
他在里昂的住宅靠近罗恩河,失眠已经成为常态,以前对酒精没有过度索取的人也不得不成宿抱着酒瓶。
他听见情侣们在枝繁叶茂的悬铃木下唱歌,轮船驶过水面发出的轰鸣声,河畔野餐的人们兴趣盎然。在不止一个这样孤独的夜晚,他数星星之余,会怀疑是不是因为过度的思念,所以他将自己脑内关于过往的回忆进行了过度的涂抹与美化。
到现在,他终于可以明确地排除那些自我怀疑。
在家人和所爱之人都在的故乡,哪怕只能获得一小片安宁,也是幸福至极的。
他阖眼欲眠,又担心真的睡死过去,霍池回来一定不舍得叫醒他,白白浪费他们两个相处的时间。
于是他只能找点让自己提神的事做,拿出手机再次点开直播回放。
计划论坛开幕式早已结束,他猜测,可能宋见青和游觉陇已经离开现场。
他把进度条拖回自己退出之前,游觉陇关于《临时病》剧本创作的分享已经结束,记者在问宋见青关于此剧主创人员配置。
视频蒙上一层薄而锐化的滤镜,曝光比正常模式稍高,把宋见青原本就深邃的五官描摹得更为立体,浅瞳的双眼平静而漠然,就像被天鹅绒包裹的钻石。
他微侧过脸,大量的光肆意描摹着他流畅的面部线条,不疾不徐地回答问题:“我们经过讨论之后,选定的演员是一个经验不多但天赋很高的人。”
在他有条不紊说着这句话的时候,眼睛并没有看向记者,而是直直目视摄像,好像这句话是想说给什么特定的人听。
天赋很高,云酽感觉自己的大脑“嗡”地一声宕机,失去任何运作思考的能力。
是在说他吗?是吧,不然还能是谁?
这是很高的评价,无论是以前还是现在,宋见青都不是一个会随意夸奖他人的人。他心中轰然而动,不安又忐忑地用上齿在嘴唇上咬出牙印,以痛止痛。
刹那间云酽脑袋里那些疑虑、猜测和不满全部烟消云散,他甚至过分固执地揣摩,无论是在赵祐辰手下落得一身伤疤,还是无辜被私生撞进医院,都是为了这一刻的认可。
这是他一个人孤独而不寂寞的狂欢,无涉任何外界阻力。
现在他看到什么都心生喜悦,霍池摆在床头当睡前读物的《霍乱时期的爱情》也是。或许这里的混杂无章,也正是遵从了全能上帝的秘密旨意。*
躁动的人连脑袋也持续发昏,无休止的幻想与遐思化作暖流,一阵又一阵冲击他快速跳跃的心脏。
在这一刻他终于获得实感,他是真的可以和宋见青再次合作,他们会在剧组中形影不离,毕竟他们一个是导演一个是演员,他们相辅相成,天经地义。
血液在沸腾,神经变得亢奋,云酽忍不住窃喜起来,像个终于被施舍甜头的苦难者。
那端的宋见青和游觉陇仍在说着什么,但他已经全然没了继续听的心思。他伸出食指轻轻抚摸宋见青不苟言笑的冷峻面庞,隔着不知道多少公里,企图通过电子设备传递体温,仍然止不住上扬的嘴角。
“就是他吗?”
身后冷不丁响起极为熟悉的声音,云酽吓了一大跳,脸上犯傻的笑容来不及收回,惊讶至极:“妈?”
霍池微躬身低头,看向她这莫名其妙痴笑的傻儿子,极为俏皮地揶揄道:“就是他让我儿日思夜想?”
这话的冲击力不比刚才听到宋见青夸他“天赋很高”弱分毫,云酽很快就涨红了脸,臊得不知道说什么:“妈,你明明知道我们分手了。”
他没跟霍池提起来过那些乱七八糟的事,游子本就远在异国,再让霍池担忧他良心上实在是难捱。
所以他只是非常简略地跟霍池提过:妈,这是我同学兼室友兼男友,但是我们分手了。
霍池一直很好奇他的情感生活,但是不好过多干涉,以前好几次旁敲侧击想问问,云酽也是糊弄过去了。
这次可算是让她逮到机会,趁着敌军抵抗意志极差,火力十足:“分手了你干嘛还盯着人家看?爱要大胆说出来。”
“我......”云酽哭笑不得,被兴致勃勃的霍池搞得无力挣扎,“我们后续有工作上的合作,一部电影。”
他的话把每个字拆分出来都是清清白白,理智又清楚,而落在霍池耳朵里又是另外一种别样的、欲盖弥彰的说法。
她喜形于色,亲切地拉住云酽的手:“儿啊,虽然搞办公室恋情不好,但是妈妈支持你。”
“不是......”云酽企图支棱起来。
“没关系的,在妈妈面前就不要勉强了,”霍女士直接把他钻出来的小苗苗摁了回去,“一见钟情和日久生情都好,像你们这样经常合作交流的身份,最有助于感情生长了。”
“......”
“在剧组里导演要给演员讲戏的吧?身体力行,牵手拥抱之类的,少不了吧?”
云酽很怀疑这家疗养院给霍池提供的排解无聊时间的书都是什么......马尔克斯的书只是个幌子对吧!
他不是不想跟霍池分享自己的生活,只是目前一切都还未尘埃落定,他不想让霍池担心。
做他的妈妈已经承担了很多,他不希望自己再让霍池有一点不高兴。
于是他只好诚恳地解释:“我们的关系的确缓和了很多,但是有很多事我还无法确定,不解决掉未知隐患,对我们的感情也是不负责的。”
果然,听了他这样的话,霍池瞬间安静下来,眸中闪烁着隐秘疼惜的情绪。
她叹了口气,手抚上云酽的脸颊,像是在透过他寻找谁的影子:“一转眼,你都长这么大了,好像你爸那个死鬼。”
自然不可能是长相方面,他和林观秋没有血缘关系。云酽知道,霍池说的是性格方面,小时候就天天听霍池骂林观秋太“犟”。
横亘在宋见青和他之间的矛盾,除了错综复杂的感情,《蔷薇月令》是否能够上映的问题,还有关于周袖袖的死。
最后一项,是宋见青最难以治愈的心病,更是云酽一筹莫展的难题。
周袖袖对于他来说,并不只是宋见青的妹妹这样简单,他认为他们是朋友,是他所不舍的旧梦中极为重要的一部分构成者。
在住院的时间里他也没停下来思绪,把以前赵祐辰交给他的文件一一整合,企图抽丝剥茧找出撬动整个事件的顶端,找到周袖袖患病与他有直接关系的证据。
可是他总是像在做无用功,像一只无头苍蝇到处乱撞,什么也没发现。
久违见到霍池,他余下唯一至亲,把他从牢笼中短暂地解救出来,让他难得开始沉静思考起他和宋见青的关系走向。
不能排除现在宋见青只是被“感动”和“愧疚”等情绪蒙蔽的可能性,再加上那么点旧相识的记忆在作祟,所以他愿意接受云酽,和他回到普通朋友的关系,承认他们的合作关系。
但是以后呢?云酽不敢笃定,如果不把这些问题彻底解决,他们很难回到最初赤诚相对的状态,勉强和好也难保哪天关系再次破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