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间清景是微凉(59)
司机看了我两眼,又看了看睡着的小疯子,低声问:“你弟?来接你出狱?”
我怔了两秒,继而微笑点头:“嗯,这是我二弟。”
正如司机所说,他那车是真慢,抵达市区的时候几近傍晚。
小疯子把钱给他,他磨叽半天又找回来十块,别别扭扭地说,那个,给你俩做公交车。
小疯子没装相,直接收下,然后灿烂一笑,叔儿,你够意思。
大街上人来人往,穿的衣服和我进去之前没多大变化,四月份嘛,无非还是棉衣羽绒服啥的,有个别不怕死的女人穿了裙子,冻得像筛糠。但城市确实旧貌换新颜了,我记得以前这地方是条土街,可按刚刚那司机的说法,这里已经成了市里最繁华的商业区之一。
“别瞅了,”小疯子过来拉我,“咱们现在的当务之急是先回你家住一晚上,然后明天找个中介登记卖房,至于世界真奇妙什么的,有的是时间给你看。”
说的也是。
小疯子总是最务实的,这点上整个十七号都甘拜下风。所以我任由他拉着往公交车站走。
“你家从这儿坐几路车能到啊?”
“608,不过是当年哈,谁知道现在改没改……”
“对了你有钥匙吧?”
“嗯。”
那是老头儿探监时给我带来的,我自己那把在进看守所的时候就丢了,依稀记得好像是被没收,但再没有归还这一说。老头儿带来那把是新配的,锯齿还有点割手,俞轻舟当年让我看了一眼,然后说帮我保管,这一管,就是五年。
事实证明,城市的发展真是风驰电掣,608变成了快7,好在路线依然。
大约二十分钟左右,我们到了小区门口,下车的瞬间,周遭熟悉的景物忽然让我有种时光倒流的错觉。
“你家几楼啊?”走到楼底下的时候,容恺忽然问。
“四零二。”我头也不抬地答,一只脚踏进楼洞口。这是老式小区,楼道没铁门什么的挡着。
“哎哎,”容恺追上开,“我可看着四楼都亮灯呢。”
我两级台阶一起登,速度蹭蹭的:“我家玻璃要绕到后面才能看着呢,别瞎操心了。”
容恺撇撇嘴,不再言语。
熟悉的防盗门映入眼帘,边边角角还有我当年淘气用石头砸掉漆的痕迹。不同的是门上被贴了无数的小广告,开锁的,修理马桶的,办证的,治病的,密密麻麻层层叠叠布满了整个大面儿,让这扇门看起来就像是纸糊的。
“你真好,”小疯子忽然感叹,“还能落这么大份儿遗产。”
我黑线,要不是知道他的说话不经大脑,我能把他从四楼踹下去!
深吸口气,我掏出钥匙开门。
小疯子双臂环抱,耐心等待。
钥匙捅进去了,但拧不动。
我皱眉,再用力,左,右,甚至上下都尝试了,就是拧不动。
我不想骂,但,老头儿你到底找哪个不靠谱的配的钥匙啊!
“咋了?”小疯子也发现了不对劲儿。
我叹口气,把钥匙抽出来:“拧不动,可能钥匙没配好。”
“你再使点劲儿呢?”小疯子那表情像是恨不得帮我用力。
我没好气地笑:“再拧就断里面儿了。”
小疯子撇嘴,刚想再说个什么,防盗门里侧忽然传来一声模糊的:“谁啊——”
第42章
“什么情况?你爸把房子租出去了?”小疯子看看防盗门,又看看我,“还是你记错门牌号了?”
怎么可能记错门牌号,我他妈在这里住了三十年!
“谁啊?”或许是迟迟没等来回应,门里的人又喊了一句,这次声音很近,听起来人已经走到了门口。
我很惊讶漫长的五个年头之后我仍能清楚分辨出姑父的声音。深吸口气,回答:“我。”
低沉的音节在幽暗楼道里回荡,像个恶灵。
门里的人仿佛怔住了,迟疑许久,才慢慢打开门锁。
久违的脸孔比当年苍老许多,眼窝深深塌下来,头发里夹杂着花白,与记忆中的差别过大以至于我半天都不敢认。
“听着就像,”男人很努力地露出个微笑,声音沙哑得厉害,像是抽烟抽坏了嗓子,“真是一路啊……”
单手扶住门框,我皮笑肉不笑地扯了下嘴:“谢谢你还能认我,姑父。”
谈话至此为止。
年久失修的楼道早没了灯,我和小疯子就像两个黑暗中的不速之客,站在人家温暖客厅的门口,等着主人说,请进。
但是主人没有开口。
淡黄色的灯光从打开的防盗门里倾泻出来,照亮了我和容恺,却照不暖楼道的温度。
“谁啊,怎么开个门还开这么半天……”女人不满的念叨随着脚步声越来越近。
我眯起眼睛,耐心等待那个女人出现,然后一点点在我的视网膜上清晰。
我有些惊讶,她居然还是当年的样子。
“嗨,”我朝她挥挥手,微笑,“看来你过得挺滋润。”
女人腰间系着围裙,围裙上沾着面粉,我想她刚刚可能在厨房里包饺子或者揉面,但这构不成我放过她的理由。尤其是在她一见是我便露出豪猪般全副武装的姿态之后。
“你怎么出来了?!”
这话问的很奇怪,但我还不至于怒,因为她居然一反常态的没有尖叫,甚至可以说她是相当克制的,可以看出,在努力压抑着情绪,这还真是难得的光景。
“减刑,”我说,“所以提前一年出来了。”
女人的眉头深深皱起,又露出了那种我熟悉的嫌恶,可这却反倒让我的心定了。
“说说这房子吧。”我很累,也很困,我不想绕弯子。
“说什么!”女人的音调明显变高,但还不算刺耳。
我觉得这问题挺逗:“是啊,该说什么呢?那我问你答吧。”
“一路……”姑父在一旁颤巍巍开口,看起来像是要缓和这种紧绷气氛,可他却没发现他自己比这气氛还要紧绷。
“你来答也一样,”我特大度地微笑,然后在心里告诉自己等会儿不管听见什么答案,都要克制,千万别溅出一屋血,“我记得你们北面儿那房子小是小点儿,可还能住人吧,怎么,现在租出去搞创收了?”
姑父一脸为难,欲言又止,这样子不光我看不下去,连老娘们儿都看不下去了,于是一把将他拉到旁边,然后抬着下巴看我,像只预备战斗的母鸡:“没租,卖了。”
“哟,挺能啊,”我点点头,啧啧称赞,“那钱呢,准备给我?”
“你想得美!”女人死死瞪着我,像会随时偶扑上来跟我同归于尽,“我哥这几年生病光吃药就吃进去多少钱,你以为我们家没贴补?我哥死的时候你在哪儿呢?你还在苦窑里蹲着呢!出殡的钱买墓地买骨灰盒的钱都是我出的!”
我彻底被激怒了,因为他提到了我爸,我控制不住,于是我向她吼:“你少他妈拿我爸说事儿!他根本没治疗!这是你跟我说的!”
“没治疗?没治疗你以为他能拖那么久!他是没化疗,但药总得吃吧,你以为药便宜?还有你知道现在墓地多少钱一平吗?比房价都贵!有能耐你出啊!你出得起吗!等你拿出来你爸早不知道死几百年了!”
我把拳头握得紧紧,我几乎要忍不住挥出去了,可最终还是没有。因为这个女人戳中了我的死穴,我入狱五年,不管她说的照顾是真是假,可出殡,下葬,所有该儿女做的事情她都帮我做了,我没那个脸出手。
深吸口气,我想让自己的暴躁停下来,一次,再来一次……似乎有点用,因为我能用正常语调说话了:“我现在就想知道,这房子怎么弄。这是我爸留给我的,你们一直这么住着,不是个事儿。钱我以后会还你,你要不相信,我可以给你写个欠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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