痴儿(25)
“陛下请放心,在你死去之前,他不会离开你的。”阆仙看着那一角宫墙道,“若无他事,陛下可以离开了,此地有灵气残留,我想体悟一二。”
“还请仙师跟朕一同离开。”舒霄道。他得了阆仙承诺,转眼就翻了脸,语气中已有努力压抑的不耐。
阆仙可有可无地同意了,反正此处并无人看守,他随时可以来探。云无觅却看了舒霄一眼,这一眼十分平淡,只是不含丝毫感情。舒霄仿佛被冰水当头浇下,寒意彻骨下竟然清醒了不少,收敛起了所有焦躁,对阆仙道:“请仙师先行。”
回到住处后,阆仙问云无觅:“你可看出什么了?”
“宫墙后有一株灵草。”云无觅答道。
“是啊,那是一株易奴草,是你的第四味药。”阆仙看着云无觅的眼睛,笑了一下,继续道,“拿到这味药,我们就去看看花花吧。”
云无觅答了好。
他如此乖巧,阆仙却叹了气,凑过来挨着他额头,小声问他:“你不问我为什么不先给你解毒吗?”
云无觅握住了阆仙的手,说道:“我相信阆仙。”
阆仙只是握紧了他的手,闭上眼再一次说道:“是的,我会治好你的。”
无论在那之后,我们是否会迎来分离。
夜间,云无觅睡着后,阆仙独自起身。他看了会云无觅睡颜,忍不住觉得这人真是好看,像是有月光流淌进他的心里,变成蜜色香甜的糖浆。他倾身吻了一下云无觅额角,才整了整衣装,离开了。
阆仙再次来到了下午他到过的地方,只是这一次,他直接翻进了墙内。
易奴正在这里等他。他看向阆仙的目光既薄且凉,像是深夜草尖凝露,含进漆黑夜色。他率先开了口,问道:“你为何来此?”
易奴草,非龙脉之地不存,多为龙子早夭于妇人腹内,不得转世,而化为灵草,人主近之易怒。可幻化人形,借龙气庇佑在皇宫内任意来去,但受血脉所限,除非王朝覆灭,否则不可离开皇宫。其人形除身具灵气者之外,非亡国之君不可见。
不过若是国之将亡,龙脉衰弱,身处皇城者,皆可见易奴草人身。
此外,奴,原本是怒之一字。
“我想要一片你的叶子。”阆仙答道。
第三十章 易奴草(肆)
易奴眸光波动,问道:“你打算用什么来换?”
“我知道你在等什么。”阆仙说道,“今日陛下来向我请求困住你。我告诉他,你在他死前,都不会离开。”
“你在等这个国家的覆灭,并且心知,那一天已经不远了,届时你将完全摆脱龙气影响,虽不再受其庇佑,却也可天下间任意来去。”阆仙说完这些,话语停住,等待易奴反应。
易奴双眼微眯,问阆仙道:“你是想威胁我?”
“不,我只是想跟你做场交易。”阆仙道,“我不会帮助陛下,但你需要给我一片你的叶子。”
“我以为你会说帮助我及早脱身。”易奴冷淡道,“燕国纵然曾经为天下之主,如今传世近四百年,帝王气数已尽,覆灭为天下大势所趋。你帮不帮又能如何?我迟早都会自由。”
“确实,燕国的覆灭无可避免。”阆仙道,“但是陛下却不一定会死,只要他不死,燕国皇室血脉未绝,你纵然可以离开皇宫,也要因为血脉牵引而被一直锁在那人身边了。”
易奴嗤笑了一声,道:“凡人寿命再长不过数十载春秋,我等得起。”
阆仙平静道:“海外有仙果,服之可令人坐地成圣,与天地同寿或许有些困难,延寿几千载春秋却也不是什么难事。”
易奴看向他的神情几乎快算得上咬牙切齿了,但他骨子里终究保留着皇族的矜贵,并不愿意在外人面前显露太多情绪。在深吸一口气后,易奴还是平静了下来,对阆仙说道:“你为何非要跟我作对?若是你答应助我早日获得自由,我现在就可以给你一片我的叶子。”
阆仙沉默片刻,才道:“若是我为了取得一片易奴草便要沾染一国因果,我为何不直接杀了你?都是因果,明显后者代价要更小。”他说这话时语速缓慢,仿佛是真的在仔细考虑。
易奴神情几变,最后还是停留在了他惯有的桀骜笑意上,对阆仙笃定道:“不,你不会的。这两个选择中,你既然不肯做前者,自然也不会做后者,否则何必要在这里与我多费口舌?”
阆仙被抓住了七寸,沉默片刻,才道:“若是你改变主意了,随时可来找我。”
陛下在乾清宫内养了男宠的消息不知如何走漏了出去,朝臣们又开始了新一轮的劝谏上书。谢太师身兼尚书令一职,为百官之首,当朝劝谏陛下皇嗣为重,不可不入后宫,陛下一直沉默以对。
直到谢太师说到了男宠,言辞之间多有轻侮,陛下才终于开了口,道:“朕之家事,与卿何干?”
尚书令气得拂袖而去。
前殿也在皇宫之内,易奴很快知道了这件事。
“你被骂了?”他站在书桌前,端详着一幅正在晾干的图画,随意问道。那幅图画也是这二人的**,舒霄一直在画,早已不止当年一张。他虽然做皇帝不行,书画却可称一绝,运笔颇有独到之处,线条柔软,色彩栩栩如生。
“没关系的,卿卿。”舒霄嬉笑着凑过去,吻了一下那张淡色的薄唇,退开承诺道,“有我在,没有人能够伤害你。”这时的舒霄简直给出了他一生中最清澈最真诚的眼神,里面的爱意炙热温柔,不含丝毫杂质。
可是易奴只是沉默。他并没有看向舒霄,而是移开了目光,每当这种时候,他身上的疏离感总是一遍又一遍地提醒舒霄:他爱上的是一个没有心的精怪。
事情在继续发酵。
陛下起用了王家,来与谢家抗衡。时下世家势大,联合起来废旧立新也并非没有先例,舒霄最大的倚仗就在于此,没有皇嗣,他才是唯一的正统。世家即使想将他从皇帝的位置上拖下来,也没有一位新的皇帝可以拥立。而世家之间相互牵制,也最不可能造反。
但是世家不反,却不代表他人不反。
有人打了清君侧的名字起义,且很快成为燎原之势。舒霄毕竟是一位皇帝,开始被这些事拖住离不开身,再次见到易奴时,消瘦了许多。
他看向易奴的目光极其复杂,最后却只是笑着凑过去吻上易奴的唇,什么话也没有说。国师告诉过他易奴的来历,再联想当初易奴得知自己可以被人看见时的狂喜,其实传言的源头如何,并不难猜不是吗?
可是没关系。舒霄想到,他身为帝王,本来也是该承担这些的。
“不要离开我,易奴。”舒霄握住了他的手,他掌心热烫,便显得易奴的手太过温凉,似一块被人日日佩戴在身上养的光泽柔润的玉,无论是否曾被捂热,只要一松开,那热度就极快地从其身上淡去了,只留下玉石原本的冰凉触感。舒霄闭了闭眼,他眼角发红,再睁开眼时神色简直看上去近乎疯狂,握住易奴手的力道极大,像是要将这个人的骨肉全都捏碎在掌心,再一点点嵌进自己的血肉里去。
“不要离开我。”他颤抖着声音,再次重复了一遍这句话,弯下腰,将易奴的手背贴上了自己额头,在他看不见的角度落下软弱而滚烫的泪。他此时身无寸缕,弯腰时背脊便明显地凸显出来,像是一节连着一节的反骨被镶嵌入那一身光滑皮肉,颤抖时无端让人想起风过时的作响珠帘。
可是易奴只是看着他。他看上去如此冷静而漠然,就像舒霄的所有痛苦对他来说都不值一提。
舒霄惨笑,松开了易奴的手。他伸手覆上自己面颊,从上至下一点点用力抹下,像是重新戴上无坚不摧的面具,又露出他惯有的风流笑意,所有痛苦都被深深掩埋,只有那双眼睛里的血丝,还泄露出一点残留的疯狂痕迹。
“没有关系。”舒霄说道,他的声音和明明往常一样轻松带笑,唇齿间却都是血腥味道,是他不知何时咬破了自己舌尖,每吐出一个字都含着痛苦,他看着易怒的眼睛,又缓慢重复了一遍,“没有关系,无论你同不同意留下,我都不会放手。”他心中仿佛有一只巨大而黑暗的兽,这只兽伸出瘦骨嶙峋的手臂,环住他的脖颈,紧紧贴在他的身上,和他共享一颗鲜红心脏,在每一次跳动时说出蛊惑话语。
“他不爱你。”
“但是没关系,你一个人去爱也足够了,你这么爱他,为什么不能留下他?”
易奴抽出了被他握住的手,对他道:“大势如此。”他原本还想再说几句讽刺话语,却不知为何说不出口,最后也只是消失在了殿内。
舒霄最需要他的时刻,他离开了此处。
可是越得不到的,只会让人越疯狂。
朝臣们很快发现这位皇帝其实并不傻,他登基两年,却从最近开始才算是真正亲政。世家手内握着真正的权势,他们掌控着教育,无知则不能治民,所以无论换多少个皇帝,当官的永远是这些人。
他并没有逼迫世家出兵,而是派暗卫带着圣旨前去跟叛军秘密交涉。若只有一股叛军,此计自然不成,但既然有多股叛军,那么他们内部就会开始争夺正统。
世家开始感受到威胁,但他们找不到证据,质问皇帝,得到的也只是想必是叛军伪装。
他在逼迫世家出力平叛。
舒霄回到寝殿时,易奴已经回来了。
或许最开始,他只是喜欢他的脸,可是后来他日复一日在这人身上花费心思,便越来越喜欢他。
“你何时会死?”易奴问道,他语气如此平淡,仿佛不是在讨论与他共寝之人,而是路边随意的一只鸟或者老树。
舒霄闭了闭眼,他眼眶干涩,眸中有血丝,仿佛要借着这个动作压抑某种情绪,对易奴道:“你可以任意说绝情话语,因为我永远不会对你说这种话。即使你不在乎,可是我却会在乎。”他胸口刺痛,却因这疼痛而笑得愈发用力。
越是疼痛,越是贪欢。
原来即使是帝王的爱,也是如此俗套,只要真正动了心,喜怒哀乐都不由己。
他猜到了。易奴想着,确实是他放出的消息。当初得知他人能看见自己时他便开始布局,而如今已经到了收网的时候。
若是当今天下,并不是只有舒霄一位皇族血脉,他的地位很快就会不稳了。
易奴草的生长之地,有一具女子枯骨,她的血肉早已腐烂,身上的残破宫衣却仍然保留着,即使上面已经布满落叶和泥土,在易奴草发芽之前,甚至经常有飞虫在她的身体里爬来爬去。若是按人类的观点来算,这具尸骨应该算是他的母亲,只是她尚没有机会生下他,就已经失去了性命,死婴不能投胎,又因为身具龙气,才生长成了易奴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