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侏罗纪献花史(6)

作者:魏丛良 时间:2018-12-27 09:51 标签:短篇 侏罗纪

我对于他来说,也许只是一个曾照顾过他的长辈,他有了新的生活,会像所有小孩一样,渴望脱离家庭,不再受束缚。

接通电话,我听到李皖的声音,有些沙哑,他还是叫我老师,他应了一声,轻声问:“小皖,怎么了?”
他对我说:“老师,你现在有空吗?能不能来接我,我在旧金山。”

我一下子没有反应过来,他又喊了一声,我猛然从沙发起来,我闭了闭眼,抓着头发,低声说:“机场附近有一家咖啡店,24小时营业的,你到那里去等我。”
他说好,我挂了电话。

刚才喝了酒,不能开车,我拿了一件外套,跑到楼下想叫出租车,却见同事的车还在,我一愣,走近几步,他从车上下来。
“Where are you going?”
我没想到他还没离开,顿了顿,低声说:“Can you do me a favor? I want to go to the airport.”
他没有犹豫,拉开车门。

我对他说,有个朋友的小孩一个人来了旧金山,给我打了电话,他还很小,我很不放心。
他问我几岁,我说十九,他笑了,说那已经是大人了。
我也笑了,我想,十九岁的确是不小了,可能只有我是一直在把他当做小孩看待。

抵达机场,同事到前面去调转方向,我则下车,跑到咖啡店里,推开门,Jingle Bells热热闹闹响着,我喘着气,看到坐在窗口边的李皖,他穿了一件杏色毛衣和一条牛仔裤。
我一步步走到他身前,李皖抬起头,灯光里,他朝我笑,似乎是瘦了些,以前脸上还会有些婴儿肥现在完全没了。
我的手扶着他的行李箱,他站了起来,应该是累了,声音很轻也很软,他说:“老师,你有没有想我啊?”
我笑了,他跟在我旁边,我推开门,让他先出去,他回头看我,等我回答,我对他说:“想了。”

他说:“你骗人,你都不给我打电话。”
“工作太忙了。”
他应该是不满意我这个回答的,撇了撇嘴,一脸不高兴,但却又挤到我身边,搂住我的胳膊。
我带他去路边,同事的车停在那里,我把行李放在后车厢,拉开后车门让他坐进去。
我自己则坐到前面,我对同事介绍着李皖,小孩则坐在那边,一声不吭。
同事和他打了个招呼,我看着他,见他笑了笑。

到了我的住处后,我向同事道谢,又回头叫李皖,那小孩是真的累了,歪到在车里,我叫了几声他都没醒。
我没办法,把行李箱先拿了出来,而后拉开后车门,把李皖给捞了出来。我抱着他的身体,把他背上,一只手托着他,另一只手去推行李箱。
同事看到我这样,愣了几秒,随即笑了。

就这样把李皖背上了楼,不算很累,他身体软趴趴的,那股奶味还在,到了门口,小孩轻轻动了动,总算是醒了。
我看着他睁开眼,长睫毛颤动,我们离得很近,他的呼吸有些热。
我把他放下来,他晃了几下,拉着我的手臂站稳,我开了门,他跟着我进屋。

到了屋内,我给他倒水,他喝了两杯。
他坐着,我站着,行李箱就放在玄关口,被灯光照着,我问他,“现在学校还没放假,你怎么一个人来这里?”
他两只手捧着水杯,低着头,我见他用牙齿咬着马克杯口,我把杯子从他手里拿开,他手里没了东西,目光飘散,隔了数秒,我听他说:“老师,我休学了。”

15

“休学?”
我重复着两个字,盯着李皖。
我知道他不是那种无缘无故会休学的孩子,一定是发生了什么事,才使他逼不得已选择逃避。
李皖在我的目光下撇过头,我在他身前半蹲,单膝落地,这番就成了他低头看着我,我问他:“李皖能和我说说吗?为什么休学?”

静默片刻,李皖突然动了,他攥住我的手臂,我听到他说:“老师,我这样的人是不是很恶心?”
“你在说什么?”
他哭了,眼泪滴在我的脸上,我突然觉得好心疼。

那种感觉太过强烈了,让我自己都有些不知所措,他抱住了我,靠在我的怀里,身体颤抖,一阵一阵的哭着。
他对我说他以为到了大学里会不一样,他小心翼翼的看人脸色,不让他们发现他的不一样。
可还是不行,几月前他发现他的柜子被人翻开,他所有的衣服都被翻了出来,丢在地上的包括他偷偷买的那些裙子。

对于李皖穿裙子这件事我不觉得奇怪,他并不是性别认知障碍,他很清楚自己是个男人。
他只是喜欢,就像喜欢男人不被人认同。
他喜欢那些粉色的裙装喜欢柔软毛茸茸的玩具性格里的柔软,这些在一个男生的身上出现,同样会让人觉得反感。
可为什么要去反感,他什么都没做,没有干扰到旁人,这只是他那点卑微至极的爱好,他已经很小心翼翼了。

我抱着他,我听他述说着这大半年来的经历,他说,在那场争吵中他忍不住说出了自己喜欢男生这件事,而后他的室友便不再欺负他了,却是避他如蛇蝎。
他们议论他有艾滋有传染病,没人愿意和他接触,好像他站过的地方就是被污染了一样。
他对我说,“老师我好辛苦,我觉得喘不过气来,我好累。”

我不能够对李皖说不要去在乎别人说了什么,他不是我,他那么小,又那么脆弱。
这本该是被呵护被悉心照料的温室花朵,却生长在了蛮荒的侏罗纪时代。
我为这种无能为力而觉得难受,把他抱在怀中,我只能一遍遍说,“不要害怕,有我在。”

我看着他渐渐睡着,把他抱起,走进卧室轻轻放置在床上,为他盖上被子,而后离开`房间。
走到客厅我给李念章拨去电话,他好像还什么都不知道,对于我联系他他错愕。
我对他说起李皖的事,问他是否知道李皖已经休学,电话里静默了几秒,我听他说:“我不知道,他在你这里?”
“嗯,我刚才去机场接他。”
“抱歉,真的是打扰到你了。”
“没关系,我也很担心他。”我这么说着,顿了顿,犹豫试探道:“念章,你有没有考虑让李皖来美国?”

他不语,传来的呼吸沉沉,我便继续道:“可以来旧金山继续读书,至于学校我可以帮他写推荐信,李皖留在这边,我还能照顾他,而且……这里没人会歧视他,他是自由的。”
“自由?”李念章说:“什么是自由?自由自在的和男人谈恋爱?穿女孩才会穿的裙子?”
落下这句话,手机里便是一阵忙音,他挂了电话。

我长叹一口气,站起来去把玄关口的行李箱提到客厅里,放在角落,而后走进书房。
我心里烦躁,坐下后拿起一本书,看了几页又合上,最终还是忍不住,再一次拨通李念章的电话。

我对他说了很多,他默默听着,我告诉他我也是同性恋,我曾经很喜欢他,我也曾被父母送去过戒断学校,我也一度放弃过,可我逃出来了,从那个该死的世界里逃出来了。
为什么他们的不理解可以那么理所当然,为什么他们就是真理,他们的一个眼神一句鄙夷的话就能让我们像过街老鼠那样。
我说,“念章,我不想让李皖畏畏缩缩过这半生。”
我不知道他能不能听进去我的话,我听到他哭了,细微压抑的哭声,我深吸一口气,轻声道:“念章,李皖让我来照顾吧。”
我静待许久,听着他的哽咽,又听他对我说,“好。”

之后我同李皖说出这个决定,他多少是不敢置信的,问了我好几遍真的吗?我也回答他了数遍是真的。
之后回国,我为他办理一系列手续,他跟在我身旁,脸上的笑是止不住的。
在临走前,我找到了李皖的同寝学生。

李皖有些害怕,他带我去教学楼,路上犹豫,“老师真的要去找他们吗?”
我说:“这是为了让他们好,让他们知道自己做的事会给别人带来多大的负担。”

那几个学生正在教室,还没上课,我走进教室,李皖站在门口不敢进来。
他们看到我也许误以为我是新来的老师,教室内稍微安静了些。
我站在黑板前,拿起粉笔,在灰青色的板面上写下一个字,手指轻叩,一眼扫视,我问:“你们知道这是什么字吗?”
有的学生笑了,说:“老师这不就是个人字吗?”
我点头,又在“人”字旁加了两笔,“这呢?”
“从啊。”
他们在笑,我扯开嘴角,又加了两笔,我指着那个字,我说:“二人为从,三人成众,这个众就是你们,那个人就是李皖。”

他们渐渐止住笑,李皖从门口进来,教室里漫开细碎议论,我捻碎指尖粉笔灰,我说:“你们不能因为他只有一个人就欺负他。
没有人能因为这种理由去伤害一个人,你们没权利去乱翻他的衣服,把他的物品丢出寝室,造谣他的身体状况,为他添加一些莫须有的经历。
如果他出了事,你们就是凶手。”
一片寂静,我沉下脸,念出那几个名字,我说:“你们不小了,该为自己做下的事付出些代价。”
在来这之前,我已同学校方面交谈过,几个造谣生事的学生得到了处分,但我不想息事宁人,我得让他们知道,他们是多恶毒,用了多刻薄的话伤害了李皖。

从学校出来,李皖推着行李箱,我替他背着包。
我们并肩走着,李皖突然往前跑了几步,我慢慢站定,他跑了一小段路,隔着那段距离和我遥望。他朝我笑,很灿烂的笑,而后朝我跑来,撞进了我的怀里,抱着我。
我听他说:“老师,谢谢你。”
我抬起手,顺着他的发顶抚下,我说:“李皖,一切都会好起来了的,你会越来越好的。”

16

李皖在我这边住下,他的各科成绩都很优异,我为他写推荐信,几乎没有任何困难,在经过一段时间的过度之后,他便被我所在的学校接收了。
他很高兴,是那种能够感染到我的快乐情绪。
不知道为什么,我看到他笑,我也会很满足。

大半年后,他已经完全适应了这边的生活。
早晨我会带着他去晨跑,他有时候会赖床,磨磨蹭蹭的爬起来,套上一件卫衣跟在我身后,我们沿着河小跑,他偶尔会疯一下,像个小孩快速跑一段,而后累趴在地上。
我觉得他这样子也很有趣,躺在地上的时候像只打滚撒泼的小狗。

晨跑回来,我开始做早餐,早上吃的很简单,培根吐司三明治和一杯牛奶。
李皖喝了一嘴的奶沫,有我提醒,抽着纸巾胡乱擦脸。
我听他说,他在学校交到了朋友,还参加了诗歌朗诵社,他觉得很有趣,大家都很友善,他曾在一次真心话大冒险的游戏里说出了自己的性向,没人质疑鄙夷他,所有人都觉得这是正常的,甚至不觉得这个是秘密。
我能看到他一天天变耀眼变得更好,他像是向阳花,在太阳下灼灼生长。

来年的圣诞假期,我带他去英国,整整两周,布莱顿的草坪、白崖海岸线、老特拉福德球场、利物浦、罗马浴场、新月楼……走过一个个城市,我和他介绍那些景点故事,他安静地听着。
最后的时候,我在当地租了一辆车,开车驶过公路,周旁一片安静,道路两旁是由枯瘦的树干结成的木林,枝叶稀疏,天边的云越来越低。
我问他想听什么歌,他说:“truly madly deeply.”
车子穿过一片光,天似要跌下,我轻轻呼吸,看着树林外的草坪,又回头看他,傻孩子睡着了。

回到旧金山,年后,我开始咨询房产,打算换一栋房子。
我手头上已经有足够的的存款在这块地方买一栋别墅,我让李皖替我看看,他趴在沙发上翻看着那些房产资料,问:“老师,你喜欢什么样的房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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