灵魂声噪(135)

　　迈尔斯盯着他看了两秒，然后轻轻地嗤笑一声，也走过去坐下。
　　自动驾驶的快艇不断加速，直到把那艘靠岸的游轮远远地甩在身后，岸边的一切光彩都在徐徐后退成了背景。那些放行的警用快艇并没有无动于衷，仍然跟随其后，相较于追捕，更像是观望预防。
　　即便如此，在广袤一片的黑色海面上，他们脚下这艘快艇也成了一叶孤舟。
　　海风与机器的轰鸣声被防护罩隔去了大半，于是这孤舟一隅寂静非常。
　　这一场久别重逢，从最初的兵刃相向，到现在的相顾无言，尴尬与陌生横亘于两人面前。
　　在将宋照隐送到曼德之后，迈尔斯就没有预设过他和宋照隐再次相见的场景。分开时的争吵似乎还在他耳边，那些相关记忆都清晰地告诉着他，就算重逢他们也还是会冲突不断，无法和解。
　　也的确如此。
　　迈尔斯看着近在咫尺的宋照隐，不是隔着电子屏幕，而是冰冷却又鲜活的在他面前，他竟然有一瞬间，不想打破现在这短暂的相顾无言。
　　但世间之事多是事与愿违。
　　“嘀嘀，嘀——”两短一长的警告声从他腕上的手环响起。迈尔斯收回视线，看清属于S的信号点变成灰色时，平和的眉宇立即皱了起来。
　　宋照隐虽然没有听到警告声，但注意到他手上的银环上跳出了红点。
　　就像是记得迈尔斯习惯用国际象棋的名称代替他排兵布阵的炸弹代号，宋照隐也记得这种通讯器——
　　红点警告，是代表着连接通讯的另一个人信号被阻断，陷入了危险之中。
　　这是白鸽专属的注入式芯片通讯器，通过往目标身体里注入微型芯片确定信号源，再辅以通讯器搭在联络通讯频道，构建双向通道。除了相互通讯以外，还能让群组中的成员监控到对方的身体情况，当目标身体机能下降到危及生命时会发出提醒，对于使用的双方来说，这是合作，也是任务中交付性命的信任。
　　从前，他们一起执行任务时，从来没有和其他人搭载过双向通道，他们就是彼此唯一的联络员。
　　宋照隐看着他手腕上的红点，忽然想起了很多年前的一件旧事。
　　那是在宋照隐通过终极考核的第二年，一次协作任务他负责断后，在同伴都离开之后，他被袭击，困在了锁死的地下电梯井里。
　　信号阻断，任务组长认为他已经身死，下令撤离，是迈尔斯一意孤行，去而复返，将他从死神手里拉了回来。
　　至今，宋照隐都还记得那个不过18岁的少年，从光明之中越入黑暗，朝他伸出了手。
　　“放了S。”迈尔斯低沉的命令声打断了宋照隐的回忆。
　　不用问都知道，那边的人是沈问轻。
　　沈问轻没有直接开口，而是默了两秒，才用轻松的语气说了一句，“看来他已经穷途末路了啊。”
　　心念电转间，迈尔斯便听出了沈问轻这句话的言外之意，但他脸色并没有缓和多少。
　　S虽然还没有被抓到，但也离沦为阶下之囚不远了。
　　“要我放过他也不是不可以。”沈问轻又继续说。
　　“你也可以不放，”迈尔斯眯了眯眼睛，目光远眺那些被甩得老远的追兵，嘴角勾起一抹狞笑，“不过是拉一船人给他陪葬，我舍得，你舍得吗？”
　　即便快艇在远离海岸，但也还没有超出炸弹的信号范围。
　　通讯那边静了下来，就在迈尔斯以为沈问轻这是在考虑他的条件的时候，通讯里忽然传来一声低笑，紧接着是沈问轻肯定的话语。
　　“你不想当着Z的面乱杀无辜。”
　　迈尔斯脸上的笑意凝固了一瞬，他下意识地看向了宋照隐的方向，对上了宋照隐冷漠但透着明显不满的灰蓝色眼睛，他到嘴边的话忽然一顿。就这么一两秒的迟疑，已经是让沈问轻确定了他的猜测。
　　沈问轻看着手里关于爆炸船只是一艘空船的调查报告，继续说：“交出面具。”
　　“哈～沈将军，你还是这么的自以为是。”迈尔斯忽然笑了起来，他看着宋照隐微蹙起的眉头，一字一句，不急不缓，“从我开枪的那一刻起，受伤还是死亡，就都没有任何意义。”
　　“还有，你凭什么觉得一个手下值得我拿面具去换？”
　　沈问轻聪明，所以轻易地听出迈尔斯那句没有意义，指的是——从他选择开枪逼迫宋照隐就范开始，那些人哪怕只是受了点伤，没有丧命，他和宋照隐之间也不会因此有任何改变。
　　迟到的悔过与补救，永远无法弥补当初的裂痕。
　　迟到就是迟到，晚了就是晚了，后悔也无济于事。
　　可他还是这么做了。
　　余光里那些被他们甩在身后的警用快艇已经追了上来，其中有艘关闭警灯的快艇一马当先，紧追不舍。
　　不等沈问轻再开口，迈尔斯已经是挂断通讯，将快艇提速。
　　宋照隐没能听到沈问轻的话，只能从迈尔斯的只言片语中推测事情的来龙去脉，他听不懂那句没有意义指的是什么，但听得懂迈尔斯与沈问轻谈崩了条件。
　　因为他不愿意交出面具。
　　“面具为什么会在你手上？”宋照隐忽然开口，“你要它做什么？”
　　“有人出钱买，我就去拿了。”迈尔斯随口说，顿了顿他又问，“你想要吗？我可以给你，但你不能把他给沈问轻。”
　　宋照隐不置可否，冷淡反问：“你要卖给谁？”
　　“谢邢？”
　　听到这名字，迈尔斯脸上的笑意僵了一瞬，但很快他又敛去了情绪，“除了不给沈问轻，你想怎么处理都行。”
　　宋照隐平静地看着他，默然片刻，点头道：“好，你把它交给我处置。”
　　似乎是宋照隐的点头，让迈尔斯的情绪放松了些许，他脸上漾起轻松的笑意，他忽然说：“我告诉你一个秘密。”
　　夜晚的大海，和遍布黑暗的深渊没什么区别，深沉且诡谲，快艇上的灯光显得昏暗温暖，映着迈尔斯眼角眉梢上狡黠的笑，和记忆里少年面容融合，宋照隐方才起伏的情绪缓了那么一瞬。
　　“什么秘密。”他问。
　　“我刚才没有杀人。”
　　宋照隐微微一愣，就又听迈尔斯继续说：“我炸的那艘船是空的，上面其实没有人。”
　　爆炸的那艘船是不是空的暂且不说，沃夫唐乘坐的那艘游轮却是人满为患。
　　见宋照隐脸上出现狐疑神色，迈尔斯又解释，“船上的那些人最多就受了点伤，你应该相信我的枪法。”
　　宋照隐沉默地看着他，没对他的枪法发表看法，也没说信不信他的说辞。
　　四周再次陷入了一阵寂静，只有呼啸的海风低鸣不散，还有耳机里传来呲呲的电流声。
　　从他上船远离邮轮，耳机里的通讯就因为距离拉远而变得安静，短暂的呲呲声响之后，紧接着又响起一声清润的低弱少年音。
　　“我也不信。”
　　这是沈数的声音。
　　宋照隐鸦羽似的长睫很轻地颤了一瞬，余光里，海面上那些闪着红蓝灯光的警快艇坠在他们大约百米的距离，凭借超强的目力，他能看清最前方的那艘快艇上坐着的是谁。
　　这是恢复了信号连接。
　　“我只是没想到更好的办法让你跟我走。”迈尔斯扯了扯嘴角笑了一声，他自然也注意到那些逼近的追兵，不过他目力不及宋照隐，加上黑夜遮掩，并没有看清那人是谁。只是将快艇的速度提高。
　　随着快艇速度增加，船体的摇晃便在海浪上变得强烈，宋照隐悬在胸腔里五味杂陈的情绪也跟着晃荡。
　　好像信了这番话似的，方才因为迈尔斯扬言要拉人陪葬的话而升起了怒意正在消散。
　　“就是，这话说得好像他还很委屈似的，明明就是个坏蛋，找借口。”沈数的声音又传了来。
　　这前言不搭后语的两句话，成功地吸引了宋照隐的注意力，让他从复杂情绪里抽离，思考起是这小狗发傻了，还是他漏听了谁的话。
　　毕竟这两句话怎么听都不像是在对迈尔斯的话发表看法，更像是他在对旁人发表的看法接话补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