鱼龙幻(95)
贺言春点头笑道:“好!下回咱们不要胡伯帮忙!真是的,尽帮倒忙,他不晓得我就爱吃糊的!”
方犁哈哈大笑起来,两人呢呢喃喃,一顿饭吃了许久。等小兵把饭菜收走了,贺言春又陪方犁睡了会儿午觉。
他本没有午睡的习惯,只是躺在方犁身边,不觉也矇眬起来。正要睡着,忽听耳边有人轻轻喊将军,贺言春忙睁眼看,就见齐小白蹲在榻边,小声道:“附近青城传来消息,说是蛮子兵来了,郭将军让请您过去。”
贺言春忙翻身起床,回头看方犁一眼,见他还睡着,忙轻手轻脚穿好衣服鞋子,出帐去了。一边往外走,一边对齐小白道:“你留下,别跟我去了,就在帐外听着些动静。等长丞醒了,告诉他我去巡城,别的话别多说。”
齐小白只得应了,独自转回来,到营帐里一看,方犁也正披衣起榻。齐小白忙道:“长丞,您醒了?可要吃茶?将军却才带人巡城去了……”
方犁不答,却道:“青城那边,蛮子来了多少人马?要不要紧?”
齐小白一怔,忙道:“不打紧!多半是小股蛮子兵前来侵扰。咱们以逸待劳,回回能把他们赶出几十里地去。却是十分可厌,刚赶走了,过不久他们又来!”
方犁默然点头,齐小白递了茶给他,他接在手里喝了两口,便起身穿了鞋往外走。齐小白忙道:“长丞,将军临走时吩咐过,叫别让您出门,就在屋里呆着。外头风大,小心冻着了!”
方犁回头笑道:“我外头出个恭,也不行么?你听他的!我又不是块嫩豆腐,难道风吹吹就散了?”
齐小白只得拿了斗蓬给他披上。方犁穿了双老棉鞋,披了斗蓬缓步出帐,由齐小白引着去出了恭。出来时就听营前隐隐传来人喊马嘶,片刻后蹄声响起,渐渐朝东远去,营中又重新沉寂下来。
方犁抬头看着渐渐黑下来的天空,就见又有雪片零星飘落下来。他看了半晌,无计可施,只得呼出一口白气,郁郁地回了营帐。就见里头坐着邱固,也不知他何时进去的。
“别瞎担心,”邱固觑着他脸色道:“蛮子们哪天不来搔扰个几回?寻常小事,不值一提。”
方犁勉强笑笑,道:“这大雪地里,他们不会把咱们的人引出去设伏罢?”
邱固道:“蛮子倒是想,也得有人中计呀。实告诉你,你家小贺精着呢,老郭也是镇边多年的一条好汉,又在江源老将军手里打磨了多年,人看着粗,实则粗中有细。他两个领兵出门,我素来放心得很!”
安慰了方犁半晌,眼见他脸色渐渐好些了,邱固才叫齐小白端进晚饭,三人坐在一处吃了。晚间方犁依旧住在贺言春的帐里,只是心事沉沉,辗转了一夜不曾睡着。好几回刚迷糊了,又被外头风声马蹄声惊醒,只得眼睁睁看着帐顶到天亮。
第二天倒晴了,太阳照在雪地上,明晃晃刺人眼。天亮后营中士兵便四下走动,方犁再睡不着,干脆从榻上坐了起来。这时忽听外头风雪声中,夹杂着马蹄声,听阵势人数不少。方犁心里立刻一紧,站起来就往外走,到营帐门前,却又停住脚,只挑了帘子朝外张望。
就见士兵列队来来去去,各自忙而不乱。片刻后,忽然营帐间出现几道身影,其中一人高高个头,披着斗蓬踏雪而来,不是贺言春是谁?就见他走了两步,停下来,朝另几人挥挥手,道:“辛苦兄弟们,都各自散了罢。回去好好歇着养精神,搞不好蛮子晚上又要来。”
那几人自行散去,贺言春这才挑开帘子进了帐,就见方犁端端正正在床榻上坐着。见他进来,脸上不由绽开笑容,道:“巡城回来了?还没吃饭罢?叫小白端饭你吃!”
贺言春靠着火笼烘手,眼睛却含着笑,把方犁看着,道:“昨晚睡得好不好?”
方犁点头道:“一觉睡到天亮,你说好不好?”
贺言春瞥他一眼,道:“你哄鬼呢,脸上无颜寡色,是不是担着心,一夜没睡好?”
方犁低头抿着嘴笑,贺言春把手上烘热了,把外头衣裳脱了,也撩开被子躺上榻来,道:“下回我再出去,你只管放心睡。蛮子们固然狡诈,能比得上狼群?你不想想,当年我可是一个人打过狼的!……饿不饿?不饿的话,就陪我再躺会儿。”
方犁便依言躺下了,顾不得贺言春身上寒气,伸着臂把人牢牢圈在怀里。贺言春忙了一夜,此时也累极了,靠着他躺下没多久便睡着了。方犁听他呼吸渐渐平稳深长,心里身上松弛下来,这时才觉得,这人真真正正地睡在自己身边了,只觉得说不出的安稳妥贴,没过多久,也抱着他睡沉了。
第一百零七章 叹民生
方犁在甘州营里过了正月十五,便要动身带队往回走。临行前一晚,他和贺言春躺在榻上,脸对着脸儿说了半夜话。
贺言春百般不放心,喋喋不休地逐项交代他,要记得涂药,好容易脚上好些了,路上千万别又冻着;每天只宜晚些上路,早些歇宿,北边天气不比南边,独自在外更要当心身体;遇着天儿下雨下雪,宁停勿赶,只管在驿站里歇几天再走,又没人催,急惶惶回去做甚么……
他说一句,方犁嗯一声,人缩在他怀里,却不时抬脸看看他,眼中尽是缱绻难舍。等贺言春都说完了,他才道:“等天暖和些了,你要是还没回去,我再来看你。”
贺言春摇头,在他脸上轻轻啄了一口,道:“你别来了。路上折腾得人难受,我也不放心。就在京里等我回去。”
方犁微微叹了口气,道:“那你什么时候才能回?”
贺言春不作声,沉默了好大一会儿,才道:“估计总要等今年春天过后罢。开春了,冰雪消融,天气转暖,那时才好对蛮子动兵……”
方犁身体一僵,立刻抬脸看他,道:“出征的事定下来了?”
贺言春摇头,道:“皇上还没明说,我猜的。去年他就想趁胜追击,因年初太后仙逝,动兵不祥,这才作罢。八月份他让我们几个朝中武将到下头来领兵,我就在琢磨这个事。按说各营都有练兵的将领,何至于非得从朝中派人?不过是想让我们借机熟悉各营将领罢了。将来打起仗来,各方人手都是熟的,用起来也便宜。”
方犁点头道:“咱们这位圣主,也着实是胸有谋略,从去岁到今年,不知不觉间就布下这么大一盘棋。……这么说来,到时你多半要从甘州领兵出征了?”
贺言春把棉被朝上拉了拉,盖住方犁的肩,道:“我猜是。我在甘州呆了这小半年,也确实觉得应该深入大漠出击一两回了。这匈奴人频繁来边境骚扰,你一打他就跑,你一走他又来,可恶得紧,须得寻摸到他老窝里痛揍一顿才老实。……你别担心,就算出征,我好歹也是将军,身边多少人护着,不会有事的。”
方犁笑道:“好,我不担心,”顿了顿又道:“我家将军,可是小小年纪就打过狼的呢!”
翌日清晨,程五邱固等人置酒与方犁送行,因军务在身,只把方犁送到营门口,贺言春却骑马送出五六里路,方犁一再让他回去,他这才依依不舍地停下了,道:“路上珍重,在京里安心等我!”
方犁点头,说了一声好,便挥挥手自往前边去了。走了好久,才敢回头望,依稀就见道路尽头,一人一马依旧矗立在冰天雪地里,看得他心口一疼,恨不得回去就辞了官,一生一世守着他才好。
路上空车回去,比来时快了许多。二月初一行人便进了京。方犁到府衙里卸了差使,着实歇息了几天,人才缓过劲来。谁知才在家里呆了不上半月,他便又让胡安收拾行囊,说要出门一趟。
胡安心疼得紧,唠叨道:“脚上的伤才养好了些,就又要出门!有事叫别人去做不行么?非得是你去?早知今日,当初就不该劝你做官。人人只说当官好,这般辛苦谁知道?”
方犁笑道:“你只晓得我辛苦,邱固程五他们几个,打小儿锦衣玉丛里长大的,如今不也在北边挨冻受罪?欲成就一番事业,谁不是先苦其心志……”
说着自去了。留胡安在原地站着,又想起贺言春来,自言自语道:“君侯也去北边许久了,不知甚时才能回来,唉……”正叹息着,被墩儿拉去看新备下的货,这才又欢欢喜喜地走了。
过了几天,方犁便带百里和小殷出了门,径往京西一家兵器坊,去找上回见的那老铁匠去了。老儿姓崔,排行第四,因心思细巧、手艺精湛,提起崔四,附近人都晓得。去年贺言春和方犁过来时,把自己想造出一辆兵车的事同他说了,崔四听得大为心动,虽一时没什么好主意,却也答应要好好想一想。不想后来接二连三地有事,贺言春便把此事搁下了。倒是方犁近日想到,自己不懂打仗,若想助贺言春一臂之力,莫若督促人造出他所说的那兵车来。一想之下,觉得大为可行,这才急急忙忙地赶了去。
崔老儿见了方犁,也很高兴,忙忙地抱出一大叠图纸来,把自己几易其稿设计出来的兵车构造讲解给方犁听。方犁接掌铁市后,对铸造一道也刻意了解过,遇有不懂的,又能不耻下问,且往往多半问到点子上,让崔四深觉遇到了知己,越发知无不言言无不尽。一老一小在屋里说到掌灯时分,犹未尽兴,草草吃了两口饭,又接着谈至夜深。
在兵器坊呆了几天后,方犁把改好的图纸描了一份,想带回京给匠作库的人看看,让崔四先照这样式造出一辆来试试,差人差东西,只管朝他开口。崔四欢天喜地,满口答应说只用一月功夫就够了,让方大人届时再来新打的车子。
方犁了却心中一桩事,便辞了崔四等人,带仆从回京。他来的时候没甚心情,也不大留意周边景致,回去时才知道春暖花开,处处柳枝都返青了。方犁忽尔想到如今正是春播时节,百姓家家都要用到铁犁铁锹等物,心里一动,便要看看各郡中百姓购买这些铁器是否方便。
他主仆三人都年轻,出门时也并未穿官服,正适合扮作外出踏青游玩的富家郎君。沿路骑马行来,就见各处已有农人拿着铁锹在田间忙碌。到了中午时分,方犁也不去客栈酒家,径直找了户农家,送上些钱,要跟别人搭伙吃饭。
那农家看着倒还殷实,家主是个五六十岁的老丈,见方犁一行出手阔绰,忙让老妇去廊下割了腊肉,又采了菜圃中新韭去做饭。方犁等饭期间,与那老丈闲谈,便问他家中多少人口,种了多少地,最后话题渐渐转到铁器上来,道:“老丈家中地多,只怕一年上头,也要请人打不少铁锹铁犁,这附近可有好铁匠?”
那老丈听他提到铁犁,正触动他心事,叹了口气道:“小郎有所不知,打从前年起,咱这里铁矿和铸造坊都归公家所有,买犁要去官府衙门里走一遭儿。去岁买锹,还是六十文一把,前几日小儿又去买,说是涨价了,七十二文一把锹,一文钱也没得便宜。且买回来的东西粗重憨实,着实使不得。听隔壁李三说,铁犁也是如此。官家哪懂种田?饶是咱们花了钱,也买不着成器东西,这往后可叫人怎么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