崇关北(23)
男孩柔软的黑发扎在脑后,用布条松松垮垮的系着,一看就是自己扎得,凌睿莫名想起了病逝已久的母亲,他想起当年那个端庄明媚的母后在寝殿里也总是这样简单随意的束发,他趴在她肩头,手中总能摸到黑亮柔软透着清香的发丝。
他就因此多看了萧然一眼,他与负责的管教师傅约定,倘若萧然练不出来什么本事便将他收进房里留在身边,年岁尚小的凌睿尚且不懂什么旖旎情事,他只知道王公亲贵之间潜移默化的规矩,看上个娈童少年碍于身份不能自行出面,就只需让管事打点将人收进房里即可。
可萧然的武艺却练出来了,很多人告诉他萧然不能留,与其他任何人都不一样,萧然心里的善念和人性一直没被磨去,他不是一柄合格的刀,更不会是一条听话的狗,但凌睿觉得这很有趣,他把萧然收在身边做贴身的影卫随从,每每略施一点恩惠就能看见萧然眼底那种惊喜又雀跃的光亮。
他对此既满意又怜悯,他用萧然做了很多事情,他曲解他对朝堂的认知和是非的辩驳,萧然一度是他最好用的一把刀,理由令人啼笑皆非又豁然开朗,萧然喜欢他,被束缚在笼中的鸟不曾高飞天际,十四岁的萧然什么都不懂,他只知道他跟在凌睿身边十年,凌睿是他的一切。
直至那一年休戈随父到南朝进贡,鸟雀被幼狼引诱着知道了外边无边无际的草原,凌睿生平的第一次危机感由此而来,他不怕自己渐渐长大的皇弟会夺去皇位,也不怕朝堂阴诡无常的滔天巨浪,他第一次感到害怕,是因为萧然在休戈身边笑得特别开心。
他命陈九同萧然搭伴去查了一个案子,他设了一个完美无缺的局,陈九暗中将萧然推下高处摔到后脑,此后萧然在府里歇了有小半年的时间,他命人往萧然的汤药里加各种各样稀奇药材模糊萧然的神智。
回到北原的休戈也曾托人寄信寄物,几个月后的一场大火烧毁了南朝都城中一个很大的信馆驿站,从那之后就很少有人敢接北原来的货物与信件,凌睿就这样用尽了手段,硬是这样将休戈从萧然的生命里生生抹去。
他算得过人却算不过天,十年的时间让他早就忘了当年那个北原的小野人叫什么,休戈当年只是以一个小随从的身份进南朝,连萧然都不知道他是北原王的独子,国境遭围的时候休戈差使臣议和求亲,他想都没想就将凌漪嫁了出去,他视北原为蛮荒之地,只当一群莽夫目光短浅,无非是想趁机讹上一笔罢了。
他和所有的祖辈一样,从未把北原放在眼里,他怎么都想不到他会失了萧然,他起先觉得是休戈将人扣下了,他放下都城那么多烂摊子将陈九派去接萧然回来,可详查之后他才知道休戈便是当年那个头发乱糟糟的小随从,而萧然是心甘情愿留下的。
数月之后能重新将萧然抱起拥紧的感受对于凌睿而言的确是恍若隔世,他亲自抱着萧然回到了他的主帐里, 满身血污的青年比他们分别时重伤初愈的模样还要狼狈,他抚上萧然的眉眼迫不及待的印下一个吻,修长白皙的手掌死死扼住了青年手上试图反抗的微弱动作。
随军的御医在床边跪着,萧然的情况不算太糟,但也远远算不上一个好字,箭头卡在肋骨之间,软甲卸去了大部分致命的力道,只是箭不好取,肋骨之间缝隙窄小,乌金的箭头坚硬之极,稍一不慎就会殃及心肺腹脏。
取箭比想象的还要复杂,凌睿亲自解开萧然的衣襟,乌金箭是他让陈九射得,那一刻他知道萧然会寻死,他也知道没人能比萧然的刀更快,他让陈九去射休戈,殃及休戈的箭矢让萧然做出了纯粹本能的反应,他庆幸自己通晓萧然的心思,更愤怒于萧然这份本应只属于他的感情。
凌睿眼底有清晰的血丝,萧然身上旧伤与新伤斑驳交错,肋下则是血肉模糊的一片狼藉,御医先剪断了乌金箭过长的剑杆,木质的剑杆有食指粗细,一折一剪即使御医手上再稳也注定会带得箭头硌在骨上带出剧痛。
萧然疼得浑身一凛却连出声的力气都没了,他倚在凌睿怀里,黑色的短打劲装早已被血水浸透,他连骨缝里的力气都榨干了,替休戈挡下那一箭的腾空动作足足耗光了他全部的内息,他连握上箭杆将箭头扎进心肺自行了断的力气都荡然无存。
凌睿即使行军中也不忘用惯用的熏香,曾经能让人觉得心安平顺的檀香气味时至今日只会让萧然觉得恶心,他喉头一腥呕了血,凌睿抬手替他擦了,明黄色的衣袖以金丝绣着云龙,猩红的血迹晕染开来格外刺眼。
凌睿罕见的没了往日的洁症,他替萧然细心擦去唇边污秽又冷声让御医再小心一些,他还亲自卷了一方手帕送进萧然嘴里让他咬住,箭头自骨缝中生生拔出,彻骨的剧痛让萧然摇摇欲坠的身躯剧烈颤抖,颈间的狼牙挂饰叮叮当当的响着,箭头被拔出掷进托盘的时候,凌睿顺手将这个格外碍眼的东西一并扯下扔去了地上。
萧然的反抗也随之而来,肋间血肉模糊的窟窿一刻不停的往外涌着血,三四个中年御医按不住伤重到垂死的萧然,他像是被拔下逆鳞的凶兽,萧然全然不顾自己身上还淌着血,他以刀伤彻骨的右腿撑起身子想要爬去床边,凌睿不得不束着他的手腕硬生生将他困进怀里。
没有人理解一个重伤如此的人为什么会有这么大的力气,萧然在浑噩之间连言语都忘了干净,他只知道那个狼牙挂饰是休戈亲手给他戴上的,他挣扎嘶吼着想要挣开凌睿的牵制,萧然眼里只能看见床下那片方寸,血伴着他喑哑之极的声线涌出口腔,只是片刻他肋下就已然是大片猩红。
为首的御医叩首床下颤着嗓音告知凌睿萧然伤得这个地方不能情绪激烈,再这样下去怕是回天无力,陈九发誓他抢先一步在萧然颈后劈下了手刀,他用了十成十的力气,萧然却只是昏厥片刻就目光执着的清醒过来。
凌睿别无他法,只能将那枚东西捡回来交予他手中,萧然握上那枚狼牙的瞬间便彻底安静了,他垮下肩颈死死攥着掌中的东西,他身上的血还在往外流,御医慌不迭的给他用药止血,凌睿不死心的试图掰开他的手指,可即使是陷入昏迷的萧然也始终如同攥着唯一一条救命稻草一样攥着手中的狼牙。
凌睿独自在帐中守着萧然,他除去萧然那一身过于碍眼的北原装束,替他披上云锦苏绣的内衬短衫,他摘去他发间的鹰羽扔去烛火里焚烧殆尽,一心想要去除他身上所有来自休戈的印记。
他记得萧然对他始终是谦卑恭谨的,他记得在萧然眼里他自己始终是高高在上的存在,莫说喂药穿衣,就是被他随手摸一摸面颊或是肩颈,半大的少年人都会红着耳尖害羞又雀跃的看着他。
十四岁之前的萧然是这样,被他暗中用药抹去记忆的萧然也是这样,他贪婪又自负的将萧然划成了自己的财产,他很少连名带姓的叫他,他一直喊萧然十四,因为这是他赐予萧然的名字。
如今的萧然反骨丛生,刺得他满掌鲜血淋漓,摔在地上的药碗碎裂开来,温热的汤药四溅散去,凌睿抬眸示意侍人再去盛一碗过来,他扳着萧然的下巴迫他仰颈,面色苍白的萧然倚在床头,唇上还有点点血迹。
放到以前,他若口对口的喂萧然一碗药,他的萧十四不仅会把药喝得干干净净,而且还会几近感激涕零的憋红眼圈,凌睿偏头啐出一口血沫,他方才喂萧然一口药,舌头还没探去齿关就险些被他生生咬下一块肉。
凌睿神色晦暗的以发带束了他双手,萧然已是他刀俎上的鱼肉,他是要以萧然胁迫休戈退军退兵,但他眼下占尽先机,按兵不动的时间越长,北原军就越坐不住。
陈九亲自端了新的汤药进来,凌睿抬手接过,他一举一动皆是与生俱来的贵气,萧然昏昏沉沉的被陈九硬掰开齿关,他犬牙抵着男人粗糙咸涩的指节,所有咬合的力气皆被粗暴的抵消掉。
汤药苦涩,凌睿挽起袖口捏着瓷碗迫他饮下,萧然被陈九用拇指抵住了喉结,他不得不遵循生理的反应做出吞咽的动作,温热的汤药就此入腹,陈九向凌睿稍一拱手便很识趣的退下,帐里又仅剩他们两个人,萧然以双手被缚的动作抬臂竭力蹭了蹭唇角,重新戴回去的狼牙躺在他裸露出的锁骨上轻轻晃了晃。
凌睿牵住了他的指尖,他们之间的距离一再缩近,萧然避无可避的被他困在床头,行军帐本来简素,凌睿却吃不惯军营的苦,硬是让人从乾州城里找了一张极品紫檀木雕花的大床。
帐外淅淅沥沥的下起了小雨,萧然许久没发作的旧伤接踵而来,他咬紧牙关抬臂挡开凌睿倾身的动作,肩头的钝痛让他整条手臂都隐隐发抖,凌睿矮身伏去他身前敞开他素白的衣衫一一抚过那些没被纱布裹住的错综疤痕,萧然屏息死死盯着凌睿的发顶,他抵触的脊背战栗,若是那柄匕首还在,凌睿现在恐怕早已身首异处。
“你恨我吗,十四,你是不是因为朕待你不够好,所以才向着他?”
凌睿以指腹抚上萧然肩上那道狰狞的长疤,这道伤是他亲眼见证的,狼兽咬穿了萧然的肩头,他骑在马上站在栏外,听着萧然嘶哑凄厉的惨叫,他下意识抬手摸了一下脸,他以为萧然的血溅在了他的脸上,可他指尖什么都没有。
他知道自己待萧然不够好,他要做的事情太多了,一个萧然而已,他一再告诫自己他会在登基称帝的时候偿还萧然那么多年的付出,他也觉得甚至都不用给予什么回报,萧然那么爱他那么听话,无论如何都不会弃他而去。
“朕知道你觉得他待你好,封你为后,让你领军,朕也想那么待你,可是朕不行,朕不是他,朕没有他那么好的命数。”
凌睿颔首吻上了萧然的心口,这是他们之间难得的安宁,他环紧萧然的腰肢将他锁进怀中,他身为帝王皇室却始终有满腹的委屈。
“他是独子,独子,十四,北原王只有他一个子嗣,王位只可能是他的,他不用争不用抢,什么手段都不用就能得到朕争了二十多年的东西。”
“朕不一样,阿然,朕不一样啊,你知道的,你知道朝堂有多险恶,你知道老四他们做梦都想杀了朕,朕要有他那般命数,朕也能,朕也能像他那样——”
凌睿永远不配同休戈比,他们自骨子里就不是同一类人,萧然垂眸同他追随数年的王爷目光相接,他看着凌睿这幅找尽借口为自己开脱的卑鄙样子就忍不住露出了一点讥讽的笑意。
他的面色太差了,凌睿只能看见他扬唇的举动,还当是自己说的话有了作用,萧然低头凑去他耳边,亲昵无比的动作让早已称帝的男人表露出了些许罕见的欣喜。
“你同他,比不了,你永远做不成他,他也永远不会像你这样恶心。”
萧然曾经觉得没有人比凌睿更像皇帝了,他的景王爷是上天的宠儿,英俊华贵,生来就带着无与伦比的皇家气派,后来他才发现凌睿人形的皮囊之下并没有可以称之为人性的东西,他注定是万人之上的皇帝,因为所有人在他眼中都只是棋子,任何人的性命都分文不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