拒不为师(168)
要说起来,当时他们住的地方,距沽离镇不远,因着晏欺伤重难愈,易上闲不得不在这混乱不堪的小镇边境,驻留了很长一段时间。
但这糟老头子本性清高,自打与聆台一剑派撕破脸皮之后,便不愿在此地产生过多的牵扯,于是年初正月,家家户户忙着赶年夜饭的那些时候,他易上闲还在想着如何给自己搭建新屋。
提到璧云城,晏欺眼底似又稍稍黯了一些,但他向来将情绪收敛的很好,待得隔了一阵,才向程避道:“原来那块地方,他不要了?”
程避道:“师父说不要了,不然成天暴民群乱,谁又受得了呢?”
晏欺木然点了点头,算是勉强做了应答。
程避却在旁小心问道:“师叔一起过去住么?璧云城那边人多热闹,有名气药铺医馆不少,届时请大夫过来给您治病,还是挺方便的。”
“不必。”
晏欺微微起身走到窗前,似是不以为意地道:“易上闲那副性子,怎可能容忍与我同吃同住?”
程避亦是上前,好声在后劝解道:“师叔该是明白的,师父每次指责您的不是,也就只是说说而已,不用放在心上。”
“我知道。”晏欺眼神低淡,犹是平缓无波地道,“近来我病得糊涂,常常不怎么记事……倒多亏他有心照料,且留我一条性命在世。”
程避一愣,随即满脸堆笑道:“是啊是啊,师叔你……”
“只不过,他有他的追求,我……也有一些必须要做的事情。”
晏欺轻轻将他打断,枯冷的双眼再一次从窗外移向室内,继而无声注视着程避僵硬的面庞。
“麻烦你,把薛小矛……把他,带过来吧。”
程避双眼瞪圆,倏而结结巴巴道:“什……什么?”
晏欺神色淡薄,眼底甚至没有任何起伏波澜。
他说:“……把薛小矛,带过来。”
第180章 回家了,徒弟
两人面前, 横着一只半人宽的木制方箱。质地厚重, 伸手摸上去的时候,难免有种极为封闭压抑的触感。
程避默默站在晏欺身旁,有些不安地揣测他的神色。
但晏欺却目光沉静, 眼睑微微下垂着, 一丝不苟注视着眼前那只方箱,也不知在一人想些什么。
人在面临情绪极端崩溃的时候——可能会哭,可能会笑,亦或是, 呈现出各类形式的扭曲模样。
然而晏欺偏是不同,他给人的感觉始终是安静沉缓,不曾有过太多的悲伤或是痛苦。
——好像这样一副死状凄惨的遗骨, 只是躺倒在箱子里睡着了一样。
晏欺一言不发,低头在边上站了很长一段时间。半晌,忽然探出指节,似乎想要揭开方箱的木盖。
“师……师叔!”程避忙道, “最好别……别用手碰。”
晏欺手下一顿, 随即明白过来——活剑族人体质特殊,即便死后入土, 其骨骼亦含带有极为强劲的腐蚀作用。
“师父说,装人骨的箱子都换好几个了……每每搁这儿两三天,就能将箱底烫出一个洞来……”程避有些苦恼,同时带有几分尴尬地道,“师叔你看, 这……这要怎么办才好?”
晏欺沉默一阵,仍是轻轻伸手,摩挲在木箱盖上,片晌方道:“再换个厚实些的箱子吧。”
“呃……?”
“等雪彻底停了,我便直接带他回去。”晏欺目光温缓,继而不咸不淡地道,“届时旅途遥远,普通的木箱,恐怕撑不住那样长的时间。”
程避心下一惊:“回去?师叔打算回哪里去?”
晏欺道:“芳山古城。”
“这么远?”一听到这里,程避整个人差点跳了起来,“以师叔的身体,哪又能经得起这般颠簸?”
晏欺看也不看他,只道:“死不了。”
程避还想说点什么,忽又听得晏欺道:“总一直待在沽离镇外,对谁都没有好处。”
“可是师叔……”
“好了。”晏欺轻声将他打断,“你先出去吧,让我一个人……在这待会儿。”
程避无言以对,再回头对上晏欺双眼之时,见他面上虽无任何起伏,却终归是种灰白枯冷的神色,直叫人看了心底生出寒意。
程避不敢在旁继续叨扰,于是匆匆推门出去,偌大一间光线晦暗的空房,顷刻便只留得晏欺一人在原地站定。
室外还在飘着雪点,也不知何时才是一个尽头。
温度一旦降下来,室内也依旧是那样冷的。晏欺半掩着唇,似有些难耐地闷头咳嗽几声,待得力气渐渐耗得尽了,干脆抱着膝盖缓缓坐了下去,蜷在那半人宽的木箱旁边,仿佛这样就能予他永不止息的温暖。
——但他时刻清醒着,也很难用这样一种可笑的方式,来不断劝服麻痹自己,去忽视一些已成定局的事实。
他偏着头,将侧脸紧贴在木箱冰冷的边缘。随后闭上眼睛,沙哑出声道:“……薛小矛。”
“你说,你现在这样,我还该不该生你气?”
“都这么大个人了……师父说点什么,你从来不会听着。”
“就算……你听不进去我说的话,那你自己答允过的事情,总应该兑现吧……”
房间里的光芒暗到微乎其微,晏欺低头看着地面,耳畔是窸窸窣窣落雪拍打在窗棂的声音。他难得一口气说了这么多的话,却是一句也没有得到应答。
他想到之前年末冬至的时候,薛岚因一边喂他吃饺子,一边祈愿着明年也能过着圆满如一的生活。
他甚至向晏欺承诺,明年这个时候,他也会一直在他身边。
“可是现在,新年过了,元宵也过了……”
“我一个人等了这么长时间。”
“薛小矛,你什么时候……来娶我回家?”
晏欺再次开口,声音里终于带有一丝哽咽难言的味道。
他将脑袋深深没入双膝之间,喉咙嘶哑干涩,良久过后,再也没能说出什么多余的话来。
彼时窗外风雪未停,十五刚过的寒春夜里,晏欺与身旁那只冰凉的木箱相互依偎,他冷得瑟瑟发抖,却只将身体蜷进数不尽的黑暗角落,沉默感受着寒潮未褪的恣意侵袭。
——好像如此一来,便能将所有痛苦一并冲刷殆尽似的。
于是他就维持这样的状态,一声不响在箱边坐去了大半天的时光,甚至到最后体力渐渐有些不支,便直接一头歪倒着睡了过去。
反正室内没怎么燃灯,更没人敢壮着胆子进去烦他。一直到二更天的时候,程避硬着头皮在外轻轻叩起了门扉:“师叔……师叔,您还在里面么?师父他老人家回来了,说要见您呢……”
敲了半天,没人来应。程避有些急了:“师叔,师叔,师叔……”
木门“吱呀”一声,被人拉开一条细缝。晏欺适才睡醒,脸色苍白得厉害:“……嚷嚷什么?”
程避一下便不敢再叫了,只道:“师叔,师父他刚从外边回来,说有事要与您商议。”
晏欺微微抬眼,果然见那对面窗边,正是一片灯火通明。
他在门前站了半晌,才缓缓对程避道:“扶我过去吧。”
“是……”
两人一前一后,背过风雪,埋头拉开另一间房屋的木门。
屋内烛火微燃,而易上闲正独身一人,站在融雪的窗前。约莫是听到身后传来一阵脚步声响,他微侧过头,似有似无地打量晏欺一眼。
师兄弟二人面对着面,彼此之间相对无言。片刻过后,倒是易上闲率先开口道:“我听程避说了,你打算回敛水竹林去。”
“嗯。”
晏欺淡淡应了声,随即走到桌边坐下,顺势给自己倒了碗茶。
“如今南北两域,正值混乱一片。聆台山一日无主,江湖纷争不断。”易上闲慢悠悠道,“这种时候,你一个修为散尽的废物,出去不是找死么?”
晏欺并不看他:“那你留在沽离镇,等着给莫复丘收尸?”
易上闲道:“莫复丘没死。”
晏欺眉峰一动,继而抬眼看他。
“专靠药养着,估摸着离死也不远了。”易上闲冷冷道,“之前说要推选新任掌门,现在三人里面死了两个,压根没人站出来主持大局。”
晏欺道:“这样都没垮台?”
“垮不了,莫复丘早料到自己活不长。”易上闲漠然道,“掌门之位早有内定,届时新官上任三把火……就专挑你这种人,看不顺眼直接赶尽杀绝。”
晏欺仍是平淡,眼底却隐有几分嘲讽之意。
关于聆台山近来发生的事情,他躺在床上也是略知一二的。
莫复丘一觉醒来发现死了老婆,据说是当场又给直接晕了过去。
——而且最惨的是,他老婆连一具尸体都没能留下。
最后沈妙舟下葬那一日,只能在聆台山深处,匆匆立了一座衣冠冢。丧礼办得简陋又不周全,毕竟莫复丘本身能力有限,加之门中正逢混乱时期,诸多繁杂事务便如泰山压顶,直让他永远没法透过气来。
至于闻翩鸿……
“聆台山那边,至今没人敢提起‘闻翩鸿’三个大字。他在沽离镇大肆搜集人血,运送致命药物的事情也很快被人揭穿……后来,莫复丘便将他住过的地方,包括常待过的地盘,一把火烧得连灰都不剩。”
易上闲道:“到头来,闻翩鸿闹这么一大出,什么好处都没能捞到手……反倒把自己也一起赔了进去。”
晏欺垂下眼睫,目光被杯中升腾的水雾一并浸至湿润。
“谁知道呢?最后跳出一个姓从的,没人猜到他也会是活剑族人。”他道,“这一路过来,从逐啸庄那一刻起,就没有过一天安生的日子。”
而那所谓的活剑族人,至今也仍未有半分确切的消息。
他拿着半张从云遮欢身上剥下来的人皮,自那日离开聆台山之后,便直接消失得无影无踪。
“反正你要走,我不拦你。”易上闲语气平板,毫无波澜地道,“该提醒的我也都提醒了,至于剩下的,就看你自己了。”
“知道。”
晏欺闭目抿了口茶,随即淡淡起身,再次走向门槛。
院外的风雪成片拍打在地面,很快堆积近有半尺之深。晏欺一步跨出去,被那无止尽的寒风吹得浑身一冷,随即闷下头,开始低低咳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