谨言(下)(30)
在请教过一次,却请教得腰酸背疼之后,李三少咬着牙发誓,他就算一天写十篇大字,也不再去和楼少帅讨教书法!
摸了摸腰后,脑中闪过片段回忆,李谨言只觉得头顶都要冒烟了。
民国七年,公历1916年2月2日,农历腊月二十九。
总统专列抵达关北,大总统夫妇及白宝琦夫妇一行人陆续从车上下来,在站台上迎接的除了楼少帅和李谨言,还有夫家在关北办厂的楼四,先一步抵达的楼六和楼七夫妇。
楼六的女儿也随他们夫妇一同来了,只因天寒被留在了家里,楼四的孩子被留在婆家,楼七却是至今没有消息。之前看到楼六的女儿,心下便有些难受,如今看到从车上下来,抱着儿子的楼五,神色间愈发有些黯然,被楼四拉了一把才回神,收起了外露的情绪,可也被有心人看在了眼里。
只是大家都没说什么,楼五心下叹息,抱紧了怀里的儿子,不管戴建声如何,她还有宝儿。
楼二少下车之后就不要人抱,看到李谨言,甩开奶娘的手,跑过去就抱住了他的腿,“言哥!”
“哎。”
见到这只小豹子,李谨言笑眯了眼睛,弯腰一把将他抱起来,觉得又比上次见壮实不少。
那边楼少帅正同长辈叙话,大帅府的车也已经安排好,楼五抱着儿子走了过来,和姐妹们点头问候,笑着对李谨言道:“谨言,一段日子没见了。宝儿,问舅舅好,来之前不是还和娘说想舅舅了吗?”
“舅舅!“
一旁的楼四暗地里一撇嘴,楼六笑着附和两句,楼七则表现得比以往木讷不少。
楼四的表情楼五也看到了,却不以为意。她就是让儿子讨李谨言的好,怎么样?这楼家以后谁当家明摆着的,外祖父都亲自来关北了,据说还亲自给李谨言取字,要是再看不清楚,那就是眼睛被糊住了。她夫家也就是那样了,公公是楼家的老臣,丈夫却是扶不上墙的,若是能得未来楼家当家人的青眼,他们母子的下半辈子就能远离那些糟心的日子,宝儿也能有个好前程,孰轻孰重,她可是分得清清楚楚。
至于她这个四姐,谁不清楚,她夫家的厂子还托赖李谨言照顾,摆出这副样子可真是好笑。
就在楼白两家人齐聚一堂时,李庆云也终于把李锦书从上海带了回来,看到咬着嘴唇不吭气的女儿,三夫人先是高兴,可听到李三老爷接下来的话,她却气得脸色煞白,连话都说不出来了。
李锦书竟然自作主张的嫁人了?!
无媒无聘,嫁的是什么人?!
佛堂里听到消息的老太太叹息一声,冤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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结婚,是结秦晋之好,结发之盟。而李锦书的婚事,从头至尾就是一则笑话!
当三夫人得知李锦书所谓的嫁人不只无媒无聘,甚至连场正式的婚礼都没有,只在报纸上登了一则启事便罢,气得嘴唇哆嗦,连话都说不出来。
不只李家,连男方家人都不知晓两人的亲事,李锦书至今没见过“公婆”,这是结的什么婚?!
“老爷?”三夫人转向李三老爷,尚存一丝希望,希望这一切都是假的,可看到李三老爷阴得能滴出水来的面孔,脸色变得惨白一片,一丝血色都不见了。
“你糊涂了吗?”三夫人见李锦书仍是一副油盐不进的样子,脸色由惨白变得铁青,“你图得是什么啊?!”
李三老爷放在桌上的手攥成了拳头,自始至终,他没说一句话。
李锦书哼了一声,“既然都不打算管我了,何必还假惺惺?”
“你说什么?!”三夫人气得想要给李锦书一巴掌,手举到半空却怎么也挥不下来,从小到大,她连句重话都不舍得对李锦书说,这巴掌又怎么扇得下去?“你说这话,是要剜你爹娘的心吗?”
“爹,娘,事到如今,何必呢?”李锦书的脸上露出了一丝讥讽,“之前是我傻,我想不明白,还以为送我去国外读书是好意,实际上不过是嫌弃我给李家丢人,把我远远的丢开罢了。否则怎么会连我写信要生活费都推三阻四的?“
“你……”
“我回国也没打算来讨你们嫌,我现在生活得很好,要我说,根本不必来找我的。这样,你们又的费力遮掩,省得我再丢李家的面子。”
“这些话是谁教你的?”李三老爷突然开口道:“还是你自己想的?”
“旁人教我的,和我自己想的有区别吗?”若说之前李锦书对李三老爷还有几分畏惧,现今竟然是连一丝尊敬都不剩了,“事实如此,不是吗?”
“锦书啊,你怎么变成了这个样子?”三夫人失魂落魄的跌坐在椅子上,她没想过,自己一心疼爱的女儿会对自己说出这样的话来,他们不管她?若是不管她,就不会送她出国,也不会在她回国后费尽心力的到上海去找她。偌大的上海,没有旁人帮忙,李三老爷要费多少心力才能找到她,才能带她回家?
要是为了李家的面子,为了名声,当初她逃婚,就不会……处置逃婚女子,又不被外人得知的方法,哪个大户人家没有?!
想到这里,三夫人禁不住红了眼圈,她是造了什么孽啊。
李三老爷也喃喃道:“这就是我李庆云的女儿,我李庆云的好女儿,读书……都读到狗肚子里去了!”
李锦书的表情终于产生了变化,可也只是瞬间,又变成了讥讽,咬住嘴唇,双手在身侧握紧,指甲都要陷进掌心,她没错!
“爹,娘,要是没旁的事,我就先走了。”
“走?你去哪里?”
三夫人猛的抬头。
“回上海。”李锦书的表情平静,“我的家在上海,我的事业也在上海。我必须回去!”
“家?”三夫人的表情一愣,原来,这里竟然不是她的家了吗?
李三老爷猛的一拍桌子,“孽障,你今天踏出这个门,就不再是我李庆云的女儿!”
“是吗?”李锦书混不在意的一笑,“那又如何?大商人,大资本家,大军阀的亲戚,我还不屑……”
没等她说完,房门被猛的推开,李谨铭几步走进房间,拽住李锦书,一巴掌挥在了她的脸上。
房间里的人都愣住了,而李谨铭却因为情绪起伏太大,连声咳嗽起来,脸色愈发苍白。
“谨铭?”
“哥?”李锦书捂着脸颊,继而愤怒的喊道:“你凭什么打我?!”
“凭什么?”李谨铭轻轻推开搀扶他的三夫人,“凭我还是你哥,凭我还认你这个妹妹!”
“我……”
不等李锦书说完,门外已经走进了几个丫头婆子,“把二小姐带回房间去,看着她,我不点头不许放她出来,谁也不许见她!”
话落,李谨铭又一次剧烈的咳嗽起来,不再去看兀自挣扎的李锦书,转头对李三老爷和三夫人说道:“爹,娘,不能再由着锦书的性子来。”
“可是,谨铭,锦书她……”
“娘,若是你再对她心软,就是彻底的害了她。”李谨铭扶着桌子,终于缓过一口气,等到李锦书被带出房间,叫嚷声也渐渐听不到后,对李三老爷说道:“爹,还请您去见一下堂弟,托他查一查和锦书结婚的那个人到底是什么背景。”
李三老爷有些犹豫,所谓家丑不可外扬,虽然李谨言还叫自己一声三叔,可他现在到底姓楼。因为李锦书,之前也麻烦他不少,又去找他,李庆云实在拉不下脸面。
“爹,若是我能去,我就去了。”李谨铭喘匀了气,压低声音,“难道爹娘忘记锦画的事了?”
“你是说?”
“若只是单纯的骗财骗色,那还罢了,若是和三妹的事情一样,这事就必须交给堂弟来处理了。”
李谨铭说完话,脸色变得更白了,额头也出了一层汗,看着陷入沉思的父亲和担心的看着自己的母亲,心下苦笑,到底是自己不中用,否则不说挑起整个家,也早该为父母分忧。这个身体,也不知道还能撑几年。
李三老爷叹了口气,“谨铭,眼看过年了,你堂弟那里肯定也忙得抽不出手来,要说也得等到年后。先把锦书关起来吧。”
李三老爷又叮嘱三夫人,不许她去看李锦书,也不许心软,“这个时候心软,就是害了她!”
三夫人只能点头,李谨铭也没再说什么。
随后,李三老爷又去见了老太太,虽然老太太现如今不怎么理事,可锦书这事,无论如何还要请她老人家拿个主意,李庆云心里才有底。
不管李庆云如何安排,三夫人和李谨铭怎么想,李家这个年是注定过不好了。
彼时,大帅府里,却是楼白两家齐聚一堂,连展长青都偕同夫人从京城赶来。在白老爷子面前,不管是白宝琦,还是楼盛丰展长青这两个女婿,都没了往日的威风。
白老坐着,他们就得站着,白老喝茶,他们就要陪着,白老写字,他们就要磨墨,白老想要下盘棋,三个在华夏政坛叱咤风云的人物就要轮换陪着,从围棋到象棋,白老杀得过瘾,三人却是脑门流汗。
按照习惯,只要能赢白老一盘,这棋就不用再继续下,可别说是赢,就算想要输得不是那么难看都很难。
白宝琦尚且还能看,可楼盛丰和展长青……这实力差距,简直就是原子弹和边区造手榴弹。
李谨言抱着楼二少坐在沙发上,几个小辈都围在他旁边,桌子上摆着一些易于入口的零嘴,楼五的儿子正自己拿着勺子挖苹果,挖了两下也只是刮下一层沫,到底还是奶娘接过了手。
楼六抱着女儿坐在另一面的沙发上,其余的楼家女儿正围着楼夫人白夫人和展夫人说话,几家的女婿在外厅玩牌,白宝琦的长子一家也于昨日抵达关北,给李谨言的见面礼是一方砚台,李谨言不得不感叹,果真是家学渊源,一脉父子相承。
如今李三少的柳体已具雏形,每次运笔,也算是挥洒自如。
李谨言对白老佩服得五体投地,只是没敢再如白老说的去向楼少帅讨教,哪怕楼少帅的柳体和颜体都写得极好,李三少也不想再羊入虎口了。
家里这么多人,被看出些端倪,总是尴尬。
“言哥。”楼二少丢开手里的玩具,坐在李谨言腿上,仰头看他,“言哥,看豹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