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岁(146)
想到这,裴怀恩的右眼流出泪来,带着淡淡红色,左半边脸却表现得异常平静。
一时寂静。
良久,裴怀恩似乎不愿再想了,他转头看十七,问他:“你的腿怎么样。”
十七就微微地笑着说:“无碍,接上了。”
裴怀恩点了点头,抬手擦掉他脸上那点猫泪,倏而又笑了。
“十七啊十七,平时总说不想干了的是你,对我舍命相救的也是你,可见这人的嘴不可信。”裴怀恩摇了摇头,阖眼说,“……啧,居然被一个乳臭未干的崽子给耍了,真丢脸。”
十七知道裴怀恩话里的崽子是谁,也知道直到事发前,裴怀恩都还在全心全意地为了那崽子考虑。
裴怀恩命十七留在京中,一方面是出于不想引人注意的考虑,没打算带太多人,另一方面却也是想让十七护在李熙身边,给李熙多重保障,毕竟登基大典人多眼杂,出不得一点错。
十七想到这也笑,不无感慨地说:“是啊,原本是不想再干了,整天累死累活也没个好,我的督主啊,您骂起人来也忒难听了。”
“可是呢,我这翻来覆去的找下家,却发现他们都没您给的钱多,我这个人大手大脚惯了,哪受得了穷。”十七皱着眉头叹息道,“再说您救过我的命,我得还您啊,咱俩从此一命抵一命,要是再有下次,我可真跑了——我惜命,不想背靠能被风吹死的大树。”
裴怀恩依旧闭着眼,闻言胸膛起伏,半晌说:“……放心,再没下次了,既然那崽子看不清自己是什么位置,我就帮他看清楚。”
十七没接话,一言不发地帮着裴怀恩换药。
却听裴怀恩又自言自语地喃喃道:
“还是不成,直接杀了太便宜他了,他骗我这么久,理应付出些代价。”
裴怀恩把这话说的不咸不淡,十七却听得打冷颤,知道裴怀恩这回是真生气了,但没劝。
因为十七也生气。
十七说:“督主,我们接下来该怎么办?”
裴怀恩想了想,后知后觉自己手里还攥着李熙给他的小金牌,低声骂了句晦气,嫌恶地把它丢出去。
那牌子被箭射坏了,裴怀恩看着它冷笑。
那小崽子好手段,短短几日之内,便逼得他从云端到泥潭。
“别急,阎王不收我,我死不了了。”裴怀恩一拳砸在身旁凹凸不平的石壁,脸上又显出那种久违了的狠厉神色,甚至比从前更可怕。
“想办法联络上我们的人。”裴怀恩涩声说,“找最好的大夫来,尽快治好我的伤,我要回京去。”
顿了顿,又说:
“另外着人安排下,我要给晋王一个亲王的封号,把他埋在老皇帝旁边。嗤,什么狗屁邵家军王家军,那崽子想怎么样与我何干,我只要能恶心到他们老李家的人就成了。”
第122章 重逢
裴怀恩不是个拘小节的, 比起记恨死人,他更偏爱给活人添堵。
在他的安排下,晋王生时手刃亲父, 不仁不孝, 有关其身世的猜测传遍大街小巷, 死后做了鬼, 还能变成李熙心头的一根刺, 绝对算是“物尽其用”了。
因为已经脱离了生命危险, 肯定能活, 裴怀恩不再刻意躲避自己手底下的人,在十七的秘密联络下, 重新住进了舒适明亮的大宅子,身上伤势也迅速好转。
然而另一头,由于裴怀恩的小心躲避, 距离登基大典都已经过了三十日,李熙依旧没收获。
不知怎么的, 眼下不止裴怀恩活不见人死不见尸,就连玄鹄也仿佛人间蒸发了。
百般无奈下, 李熙不敢过度忧伤,他将人手调回来,被迫转移重心, 将更多精力放在收拾裴怀恩安插在朝廷上的爪牙上。
先是关闭西厂。
承乾帝当初成立西厂,提拔裴怀恩做厂督,目的是为了巩固自己的统治,监视百姓与官员, 以及遏制东厂的势力。
谁知道随着西厂的日渐壮大,裴怀恩不仅顺势把东厂与锦衣卫也收入囊中, 还在长澹各处都插上自己的耳目。
李熙不喜欢西厂,所以赶在裴怀恩失踪时,着人扫了西厂,并将福顺调回东厂去,提他做东厂厂督,又提拔王二做了锦衣卫指挥使,想把东厂与锦衣卫都牢牢攥在自己手里。
再有就是请姚元靳的母亲回京。
姚元靳这个人,一向是谁势力大便听谁,若是身处弱势的想命令他,李熙琢磨着,或许手里还得有点筹码。
恰好自从姚元里去了后,姚老夫人的身体便不大好,李熙便向姚家写信,想以边关苦寒为由,邀请姚老夫人来京调养。
然而一贯孝顺的姚元靳却迟迟不回信。
姚元靳明知京城这边的天气更适合姚老夫人养病,却宁愿母亲多受苦寒,也要等结果,一直等到有人能找出裴怀恩,或是找到裴怀恩的尸体。
裴怀恩从前威势太大,大伙在没确认他的死讯前,都不敢轻举妄动。
好在福顺还算乖,什么事儿都听话,让他干什么就干什么,既没裴怀恩的跋扈和自作主张,也不故意拖延,从不僭越,胆小极了。
就这么又过了几日,入了冬腊月,各地局势逐渐稳定,封疆的死讯传来,李熙便下旨将戎西的帅印交给封时誉,同时送李青芙出嫁岭南。
除夕索然无味,至此,李熙已有两个多月没见过裴怀恩。
李熙的生辰是正月十九,如果不是他十九岁就登基,不得不提前加冠,他的冠礼本该在今年。
生辰前一晚,李熙辗转反侧。
最近两年发生的事情太多,他十八岁的生辰是在大沧过的,十九岁的生辰是裴怀恩给他过的,等到了二十岁时,他以连日劳累,身体不适为由,下令罢朝一日,打算自己过。
也不知玄鹄现在何处呢。入夜后落了雪,风从窗户缝里溜进来,吹熄了屋里的蜡。临入睡前,李熙尚在迷迷糊糊地想着,要么等明日为邵毅轩和母妃烧香时,也给玄鹄多烧一份吧。
梦里也不安稳,李熙从龙床这头滚到那头,梦见许许多多的人和事。
他在梦中重回登基大典那日,他端坐高处,底下是笑吟吟看着他的裴怀恩,就像他们当初约定好的那样。
但裴怀恩转眼便不见了,他见状怔住片刻,方才隐隐约约地想起来,裴怀恩早已不在京中。
但当他抬头望,却在熙熙攘攘地人群中又看见了裴怀恩的影子,只是这一回,藏在人群中的裴怀恩却没对他笑。
梦里的东西总有点飘,他们两个人在上一刻还遥遥相望,转头便近在咫尺。
李熙最近总做这样的梦,他在梦里见着裴怀恩,起初是下意识地松了口气,甚至有点庆幸,庆幸裴怀恩还活着。
但他很快记起自己的立场,庆幸须臾转为恐惧,他掉头就跑。
登基大典结束了,他战战兢兢地转过身来,一只脚踏进地牢,又撞见姚元里。
这是李熙最近的梦魇——将近两个月以来,他几乎每天晚上都要被这么折磨一遭,满头冷汗地陷在梦里醒不来。
而每每到了这时,福顺便能听见动静,走进来喊醒他。
可——眼见着姚元里的脸又模模糊糊地变成他的脸,李熙呼吸急促,只觉脖子上正紧紧拢攥着一只大手,压的他喘不上气来。
福顺今晚没来喊他,他被困在幽暗的地牢里出不来,周遭全是裴怀恩身上的香味,逼得他几近窒息,却又不知所措。
不……不对,梦里怎么会有香味儿?
顷刻间,李熙骤然惊醒,浑身上下都被冷汗浸透了。他湿淋淋的睁眼,却在看清眼前这个人身上穿的衣裳后,骇得呼吸一滞。
这样红底绣金的蟒袍,这样的香味,这……这不是福顺!
李熙仓惶抬头,惊惧的目光顺着金钩腰带往上,看见来人胸前那只少了颗眼珠的蟒。
继而再往上看,是一张比记忆中消瘦了许多的漂亮脸蛋,苍白,阴戾,携着浓厚的,不加掩饰的杀意。
寝殿大门敞开着,福顺不知所踪,月光洒进来,照在裴怀恩右边的脸上,将他面上那颗用上好玉石雕刻,攒金嵌银,贴了淡金色琉璃片的假眼珠映得透亮,令人一眼望去,便错觉那其中是盛着满天星斗,绮丽而诡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