良犬(43)
不可能,自己怎还在这儿给那疯子寻开脱了,再是委曲求全,也不能真生了奴性啊。
赶紧晃晃神,摊手道:
“可他要,我就得给他带过去,还望天师赐药。”
楚东离只得从袖中掏出个细口长颈小银瓶,叮嘱道:“不如大人替他收着,非关键时刻——”
“知道了,多谢楚天师。”
画良之把药瓶纳进怀里,不愿再听他多言,转头奔着楼梯去。
画良之待走上楼梯,才明白楚东离的话是什么意思。
这盘旋的楼梯好像永无止境的长龙似的,怎么下都下不到底,没完没了,一圈又一圈转得头都晕。
长久无人走,还阴暗空响得可怕。
好歹到了大门前头,搭纵云梯下来的星侍在底下等得都犯困,去替他开门,顺便说了句:“大人,外头好像一直有人喊您。”
侧耳一听,朦朦胧胧真的像有扯嗓子喊他名字的声。不过玄铁门厚,拦得仔细。
画良之莫名脊背发凉。
揽星楼大门再开,机关撞铁声冰冷沉重,似开山劈谷。未及迈出步子,迎面见季春风淋了满身雨水,像个落汤鸡的站在外头,脸色煞白。
“春风……?”画良之脚底一凉,一股不详的麻意登时抓紧头皮。
“你来这儿做什么……”季春风开口时全然发哑,声音强抑下也在发颤。
“潜王命我来的啊。”讷讷回了句。
“你怎么不在潜王府里!我先去了那儿的,揽星楼……你怎么进的,干什么进去那么久!”
季春风忽然怒声咆哮的时候,画良之骇然意识到,哪里出事了。
“春风,怎么了,你说,冷静,说。”
“画良之——!!!”
骁卫大人眼眶通红,牙根紧绷,艰难喘气,每一寸肌肉都在悲愤地用力,导致整个人抖得厉害。
画良之原地踌躇几步,试图伸手搀扶他时。
“明安她……”
一道电光闪耀,豁亮画良之面具下觳觫的瞳仁。
季春风是把画良之搁在自己的决浪上一起往府里狂奔的。
毕竟,再没有比他的马更快的了。
他把画良之圈在臂腕下头,试图用身子替他挡些雨。那人闷头伏在马背上,一言未发,浑身控制不住,抖得清晰。
“今天不是你娘的祭日吗。”
季春风在马背上顶着雨,挤声和他说。
“明安大概是知道你没时间去祭拜,她一个人带着祭品去的乱葬岗,谁知半路天降暴雨,山路难行,她一个不注意,滑了脚……”
画良之没出声。
“人找见她的时候,大抵是被雨浇透,失温太久,已经不行了……要不是从她身上翻出我上次塞给的腰牌,她怕是要被当成板车上颠掉的尸扔进坑里。总之,我让她撑着留着口气等你回去,可是……可是你不在王府里啊!画良之!”
“等不了了吗。”腕下人默然发问。
“我出来太久了……从画府到潜王府,再到揽星楼,你又迟迟不下来。”
当是沙场冲锋踏敌骨的战马狂奔大半天,终于停下马蹄的时,赤色油亮的皮毛在雨里腾腾冒着热气。
季春风先是一跃而下,打算接画良之下来的空挡。
就见这位翊卫大人直接从马背上咚地一声摔了下来,怎么都爬不起身。
他浑身都软了。
软得再站不起来,心里也不知道是焦急,难受,还是怎么——或许根本什么想法都没有。
就是控制不了自己的四肢,喉咙中连声音都发不出来,几乎是靠着意念在地上磨蹭几下,手脚并用的往前爬出几步。
地上全是泥水,季春风看得心如刀割,再硬的汉子都忍不住淌眼泪。
可他带着面具呢,
那面具。
还笑着呢。
他不敢多想,过去把人从地上捞起来,撑着带他往里走。
画良之从未觉得自己这寒酸小府的前庭这样长过,好像这辈子都走不完似的,好像有千里万里之长似的——直到季春风一脚踹开房门,里头的郎中才忙着站起身。
两手在身前交叉,垂目摇了摇头。
画良之没动,只轻轻推开季春风,僵硬移了眼,落在郎中身后的榻上。
美人儿被人擦净了脸,可漂亮,可安静的躺在那儿睡着。
一如既往,并无半点不适。
除了脸色有点可怕的青白。
郎中不敢跟这位面色苍白的大人讲话,就绕过去找季春风,极小声的问了句:
“找殡丧吧,大人们。按什么礼仪走啊?”
季春风偏头看了看一动不动的画良之。
单薄的背影几乎与未掌灯的房间融成一道,天色昏暗,又逢傍晚,夜色逐渐压入屋檐,灰蒙蒙,阴沉沉的,将他整个人埋了进去。
季春风站在门前,身后雨打石阶淅沥作响,所剩无几的余光也被他遮在身后。
他与屋内人像是分隔了黄泉一线,分明近在迟尺,却像人鬼两隔。
他不忍心问。
“春风。你回去吧。”
画良之率先冒出话来。没有回头,只背着身,木然道。
“别啊,你好歹得有个人陪着。”
“春慧后儿大婚。”画良之平静的说:“这儿晦气。别粘在身上,往那带。”
“说的什么傻话!”
季春风担忧得要命。
“走吧,春风,我行。”
画良之稍微动了动发麻的腿,勉强能靠自己往前走上几步。
“我知道该怎么做的。”
他漠然牵牵嘴角,声音平静。
“快走吧,我送完她,还得回去复命。”
季春风听到这儿,才是真的脑子一热,冲过去一把薅住画良之的领子,给他扽了起来。
“你他妈疯了!都什么时候了,复命?你是被那个疯子绑了,还是迷了魂了!明安因为什么才连你最后一面都没见着,是因为那疯子在这种天里还逼你去什么揽星楼给他取药!画良之,你清醒一点!”
画良之被他摇得前后乱倾,两臂垂着,没反抗,只长叹口气,道:
“春风啊,我好清醒的。”
——“我再没有比现在更清醒的时候了。”
“你……何必啊!”
季春风看他这幅鬼样子,心里相当不是个滋味。
“何必如此,他真把你当人使过吗!”
季春风怒其不争的骂,画良之到头来,也没顶回一句。
极是不像他那锋芒毕露的性子了。
“我想独自跟明安待会儿,静静,行吗。”
那语气里在无半分情感,甚至于渺然无谓。
“你……”
“后儿见吧。我行,真没事儿。”
季春风劝不动。他知道画良之固执起来,比驴还倔,闭耳不听的本事贼厉害。
到底是给他自个儿剩在屋里。
街上的郎中多少都与殡葬的有关系,谁不想自己多揽活儿讨分成,郎中知道这是个三品的大官家,说不定能成个大生意,迟迟不肯走,恭敬挤在暗处等着人发话。
画良之默不作声,过到柜子那边,翻掏攒起来的银票。
“大人,咱……按什么走?”
郎中试探一问。
看他先是摸了三张,停了会儿,抓了一大把出来。
“什么都不走了。”
他淡然道着,一双眸子埋进柜底的黑里。
郎中先是一愣,贪婪盯起画良之手中那么一大把银票——多到足够排场大到巡个街,再在山头风水最好的地方卧坟。
“选个最好的棺,找个好的位置,能看见山水那种。她这一辈子都委屈在泥泞里,或是我这寒舍中,这么漂亮的人,我想让她看看景儿。”
郎中捏着银票,嘴边八撇胡都在颤,生咽了口水,舔嘴道:“那别的呢?入大人祖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