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年铁甲动帝王(重生)(108)
饮宴过后,杯盘狼藉,这些大将军大官人,不少都醉倒在案后打起呼来。
顾烈的酒壶里装的是白水,他清醒地看着这一切。
顾昭早就已经让侍人带回殿内睡了。
狄其野早不知去了哪儿。
顾烈摇头笑笑,站起身来,吩咐侍人们好生照顾喝醉的功臣们,随后,没让那堆礼仪仆从们跟着,慢慢向金殿走去。
他要去那里等一个人。
这大概,就叫守株待兔。
还是那金銮宝殿,还是那足金龙椅,还是那冰冰凉凉的萤石地砖。
白日里的喜庆红毯已经撤去,因为顾烈已经计划烧毁这里,所以但凡还能用、还有用、还值钱的东西,都会被带走。
那天狄其野听了他和姜扬的商讨,不那么褒义地感叹:“您可真是勤俭持家。”
顾烈现在回想起来,还行吧,比狄其野前世那句“谁让您抠门”的评语好听多了。
日光下半透明的深紫色萤石,在月光下,就是深不见底的水潭。
顾烈走上金阶,坐在那把龙椅上,默默思索着朝堂局势。
不知等了多久,那只白鹤终于涉水而来。
“顾烈。”
顾烈这回直接给定国侯定了白色袍服,简洁利落的一身衣裳,绣了金线的流云暗纹,省得百官总是参定国侯穿的不合规制。
正一品的白鹤补子也正合适。
顾烈望着这个从头到脚都是自己一手置办的人。
他心生欢喜,也生出饿意。
“狄其野。”
第86章 能好怎(一)
狄其野走近了, 顾烈才看清他脸上是认真凝重的表情。
这种表情, 顾烈曾经看过一次。
前世某次朝堂论战, 狄其野不情不愿地站在百官之首不说话,顾烈有心问他一句:“定国侯以为如何?”
狄其野凉薄地笑笑:“臣没有看法。”
他那个样子,没有看法才有鬼了, 顾烈就是尊佛,也给他逼出了火气来,忍怒道:“定国侯有话不妨直说。”
“陛下, ”狄其野直接一撩王袍, 无比潇洒地往地下一跪,“那请陛下先恕臣不敬之罪。”
文臣言官登时精神起来, 他们预感接下来三个月的奏章都不用愁写什么了。
顾烈的心当场就凉了半截。
“你说,”顾烈咬牙道。
狄其野还看似恭敬地先对顾烈一拜, 然后才老实不客气道:“那我就说了。”
“臣以为,朝廷为夺民财之贼窟, 陛下是天下贼首!”
“放肆!”
……
金阶是通向龙椅的阶梯,低矮平宽,两侧有描金画龙的低矮围屏。三步金阶向上, 就是龙椅所在的金台。
狄其野刚在金阶上坐下, 忽然听顾烈低声笑了起来。
他是靠着围屏侧身坐着,青龙刀被放在他的手边,一抬眼就对上顾烈的视线,没好气道:“你笑什么?”
“不笑什么,”顾烈低头看他, “为何坐那?”
狄其野长腿一伸,软靴轻点金阶下的地面:“杨平死在那,脏。”
顾烈摇头笑笑。
“顾烈。”狄其野认真地看着他。
顾烈嗯的应了一声。
狄其野郑重地说:“你想让我上朝参政,你有没有想过我与这个时代格格不入的观念,有没有想过我和你之间百分百会出现的分歧,有没有想过……你我之间面目全非那一日,要怎么办?”
顾烈当然都想过,而且已经想了两辈子了。
但顾烈还是想听狄其野说更多的话,想让狄其野把上辈子闭口不谈的,都讲给自己听。
于是顾烈反问:“你就那么笃定,你与我之间,一定会面目全非?”
狄其野无奈叹息。
他其实不想说一些对这个时代并没有多大意义的空话,可事已至此,不和顾烈交底是不行的,顾烈将他捧到了一个无法回避的境地,他再回避下去,影响的就不止是他自己,还包括顾烈,包括追随他的手下,包括整个大楚。
狄其野习惯将命运掌控于自己手中,他从来是命运的强者,顾烈却要求他臣服于王权,做一个真正的古代臣子。
若要对抗,只有一条路,那就是故意众叛亲离,将自己彻底变成大楚朝堂的众矢之的,走向自古名将的宿命结局。
然而,今时今日,狄其野不得不接受一个现实,那就是顾烈已经闯进了他的命运里,成了他不得不考虑的一部分。
想要陪着顾烈走下去,就意味着在一定程度上背弃他的原则,向王权妥协。
而狄其野并不确定自己能够承受多大程度的妥协,这考验的是他与顾烈能够在多大程度上做到互相信任和充分交流。
所以,在这个顾烈登基称帝的夜晚,他不得不来说一些顾烈绝对不会爱听的话。
“我稍后说的话,你听了一定会生气,”狄其野事先警告道,“但若我今夜不说,你以后会更生气。”
战场下的狄其野,很少有这么认真的样子,尤其是在前世记忆中,大楚开朝后,狄其野就一直是以懒散任性的形象示人,生怕言官不来参他。
月光清冷,更把这个肤色白皙的人衬得玉人一般。
前世狄其野虽然背着个大楚兵_神的_名头,却因为死因蹊跷,少有祭奠供奉,顾烈心中不是不痛惜的。
后来他才听说,大楚民间少女们早已约定俗成,每逢七夕,都要在夜里摆上瓜果供奉狄其野的小像,求的还不是姻缘,是求狄其野保佑她们越长越美,倒让顾烈哭笑不得。
想来,这些闺阁女子都清楚,学狄其野的做派是绝对嫁不来如意郎君的。
思及这段不知该如何评价的笑谈,顾烈点头应道:“你说。”
狄其野不知为何顾烈心情这么好,又奇怪的看了顾烈一眼,但想想顾烈今夜在仇家皇宫登基称帝,心情好也是理所应当,于是将此念头抛在一边,斟酌片刻,才终于开了口。
“没有一种制度是完美的,文明的进步也有一个发展变化的过程,我并不是要在这个时代缘木求鱼,而是想要向你解释,为什么我和你终究会是对立的。”
“说对立,也不是说我一定要找你的麻烦,但这或许比找你的麻烦更糟。”
“顾烈,我可以做你的臣子,却永远不可能真心臣服于王权。”
话音未落,狄其野去看顾烈的眼神,发现那双浓于黑夜的眼睛里满是晦暗不明,却没有生气。
狄其野垂眸,继续道:“我也许是一个幸运的人,我所处的时代并不是一个和平的时代,所以我能够在先锋营中拼出一席之地。”
“然而,即使是在战时,我的时代与这个时代的根本不同在于,就算我是上将,我在人格上与我的士兵们、普通百姓们,也是平等的。”
“这意味着,我对王权专_制有着根本上的不认同。”
狄其野停顿片刻,似乎在思考该如何说明,然后才接着说:“如果你不能明白,这或许类似于先秦古儒学说,它讲求民本,讲求人文与理性,而对帝王专_制,是抱有排斥和怀疑的。”
“那诚然并不是完整成熟的思想,但对于个人对于人性,带有天然的尊重。”
“然而后世儒学为谋求帝王宠爱,媚于经学,大一统王朝更是外儒内法,所谓‘欲为其国,必伐其聚’,王权空前集中,对个人的控制甚至于不能忍受家族这样的聚集体,强调做帝王的忠臣。”
“而我们的时代是没有高高在上的帝王的,理论上,我们每个人都拥有平等的权利与义务。”
“你想要建立一个强大的楚朝,你是明君,就必然走向王权独尊。”
狄其野无奈地笑笑:“也许这么说还是太空洞了。我也不是想要用不适用这个时代的思想说服你。我只是想要告诉你,我不会理所当然地认为你是对的。”
“我不会因为你是帝王,就赞同你的观点、做法。一件事的对错,我永远不会从派系、利益去考虑,对我来说,对就是对,错就是错。你既然要我做一个臣子,要我站上朝堂,你就要做好准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