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间传奇,但含羞草(30)
像告别一位经年未见,短暂重逢后又再度分离的好友,他轻声说:
“辛苦了,做个好梦。”
桂村的仇、鬼画舫的仇,他们会报。
而现在,他们只想祝贺宁唯萍,孑孓独行,流离半生,终得解脱。
……
旧的桂村已经不复存在,新生的桂村也破败枯朽,如同这段由无妄之灾制造的因果,陈旧、腐朽,却执着地不肯散尽。
云不意几人帮着收拾了一番,不说焕然一新,却也不再是鬼气森森的样子,有了几分活气儿。
用“活气”来形容村子确实奇怪,但当云不意挪走某间院落里倒塌的柿子树,在树桩上注入灵力,催化出繁茂的新枝的时候,这种奇怪却变成了理所应当。
他拍拍树干,笑道:“若是我们能在你来年落果之前搞死林葳,就过来找你讨颗果子吃。”
枝叶簌簌作响,仿佛在回应。
秦离繁将戏台打扫干净,一转身,就见玉蘅落叼着只灯笼蹲在脚边。
不远处,秦方与冷天道在学习扎灯笼,云不意的主枝立在两人中间,左边叶子骂秦方榆木脑袋不开窍,右边叶子夸冷天道心灵手巧,丝毫不串屏,且收放自如。
冷天道一个曾经试图在竹子上上吊的“聪明人”,此时却笨拙地削竹篾、糊灯纸、点蜡烛,从前横刀抹脖面不改色,现在手指划了几道细小的伤口就跟云不意装可怜。
对此,秦方给出锐评:“矫情。”
秦离繁与玉蘅落相视一笑,在桂村每间屋子门口都挂上一盏灯笼,云不意救活的柿子树和戏台旁的金桂树上也各挂了几盏。
灯笼是燃的是价值万金的长生烛,风吹不熄,水浇不灭,可以烧一百年。
从此以后,桂村灯火长明。
……
离开桂村,云不意的精神一放松下来,先前挡雷落下的伤便让他重新蔫巴下去,在瓷盆里缩成一株拇指长的含羞草,叶子一点一点昏昏欲睡。
秦离繁紧张地凑上前:“阿意?”
冷天道虚挡了一下,指尖拂过云不意叶片边缘的焦黑,像为他灌些灵力疗伤,可灵力还未入体,就被它自身的力量弹开。
云不意睡着了,并未察觉他的举动,只有一根分枝无意识地赶着蚊蝇。
秦方道:“阿意是灵草,不知什么品种,拍异性极强。若是能用灵力为他疗伤,我早做了,还用等你出手。”
他语气中的熟稔令冷天道唇角一撇,但也没说什么,只是换了方向,替云不意赶开那些一得空闲就往他身上扑的蚊虫。
感受到他扇动手掌带起的微风,云不意的分枝颤颤巍巍地探出,卷在了他尾指上,无意间压着他的指节,正卡在骨缝里,与绕在他手骨上的一根枯藤重合。
细密的痛楚犹如针扎蚁噬,密密爬过冷天道心头。他僵了僵,不知为何,心情变得既难过,又愉悦。
冷天道沉静下来,专心为云不意驱赶蝇虫。
回到竹屋,他将紧闭的门窗打开,风与阳光灌入屋中,拂落陈年的竹香。
云不意栖身的瓷盆被放在窗台上,日光斜照入内,正好完全笼罩那株小小的、嫩芽似的灵草。
秦方燃薪烹茶,梅花雪水在陶炉里咕嘟咕嘟冒泡。秦离繁一勺勺舀出,吹凉了,浇过瓷盆里每一寸土壤。
看这父子俩熟稔的举动,冷天道全然插不上手,便揣手坐在一旁,琉璃似的眼珠盛满金光,泛起些微熔金色的暖意。
他问:“很难养吗?”
虽然没加主语,但秦离繁和秦方都知道他说的是谁。
“难养啊。”秦方煞有介事地点头,“你别看他大大咧咧的似乎有土就能活,其实可挑剔了。水要喝山泉,茶要喝普洱,跟人一起吃饭便罢了,还贪嘴挑食,但凡不合胃口,就一口也不肯动。这些都罢了,他最难搞的时期,是刚被捡回来的时候。那时,才真叫难伺候。”
冷天道眼睫微动,看表情,大约是让他细说。
秦离繁给云不意浇完水,回头冲冷天道笑了笑:“先生想听,还是我来说吧。那会儿照顾他的人是我。”
冷天道颔首:“请。”
说着,亲自给他倒了杯茶。
在被秦离繁捡回家前,云不意在浊云池里泡了不知多久,泡得他险些精神崩溃,以至于逃出生天后,依旧时时被后遗症困扰。
最初那三个月里,云不意待在秦离繁的房间,整日整日地长枝杈,又整夜整夜地断枝掉叶子,就像涂抹了劣质生发药水的秃头人,头发一边长一边掉,闹得秦离繁每天除了给他收拾枝叶外什么都做不了。
大抵是在黑暗中憋狠了,云不意特别喜欢晒太阳,趋光性极强。
晴日白天还好,将他放到花园空地里任他去晒就行。可若是碰上雨天,或者入夜之后,秦离繁就要在房间里点满蜡烛,确保光线照亮房中的每一个角落,一丁点阴影都没有。若不如此,云不意就会大把大把地长叶子、掉叶子,长枝丫、断枝丫,不得安宁。
后来时日长了,到云不意可以稍微控制身体的生长与枯败的时候,情况才终于略有好转,但新的问题又出现了——他会做噩梦。
多新鲜呐,灵草也做噩梦,果然噩梦之神会平等地眷顾每一个物种。
云不意自己也不知道怎么回事,每时每刻不找点儿事做就浑身不舒服,一闲下来便犯困,一开始休息便做噩梦。
梦的内容他自己都不记得,反正每次睡下不到半刻钟,就会吱哇乱叫着惊醒,连草带盆蹦跶出二里地,那架势倒不像吓的,像是愤怒地追着什么似的,直到把盆砸碎了,被碎片划伤根系,才彻底清醒。
三个月,他摔碎了一车的花盆,合计可以买下一座水荇镇。现在这个花盆是秦方特地定做的,价值万金,坚固耐摔。
云不意和秦离繁同住,他这么闹腾,秦离繁晚上自然也休息不好。因此那段时间,秦府的下人常常会看到这样一副景象——
天气晴好,花园里一株灵草铺了满地的枝枝蔓蔓,慵懒地晒着太阳。秦离繁枕在他最柔软的一根枝条上,抱着一串叶子打盹,一睡睡到太阳落山。
很美好的场景。
再后来,秦离繁发现,在云不意情绪失控时喂他点好吃的就能唤回他的理智,便顾不上自己以往厌食的毛病,开始往家里倒腾各地美食。
云不意做噩梦了,喂一口桂花糕。
云不意掉叶子了,喂一勺槐花蜜。
云不意因为光线不足破大防了,喂一碗桂花酒酿丸子。
秦离繁的美食疗法可谓对症下药,帮助云不意克服了心理障碍。
渐渐的,他不再趋光畏暗,也不再做噩梦,对于身体的掌控更是炉火纯青,再没有出现过情绪一有波动,枝叶就疯长疯掉的情况。
秦离繁如今回想起那段日子,有种恍如隔世之感。而那个会因为焦躁而掉叶子,会带着盆满院子蹦跶追杀只存在于梦中的敌人的暴躁云不意,现在也已经是一株冷静且强大的灵草了。
“原来他还有这样一段过去。”
炉水沸腾的声音惊破回忆藩篱,冷天道看向窗台,日色淡金,映出他茎叶上纤细绵密的绒毛,缩在盆里像一团毛鼓鼓的圆球,说不出的可爱。
世间灵草万千,有传言说,灵草是由建木枯朽后洒落人世的碎片所化,因而每一种都独一无二,有着得天独厚的天赋。
冷天道见过不少灵草,确实形态、性格各异,却都不如云不意讨喜。
他讨喜到,若是能时常相伴在侧,冷天道甚至愿意放弃求死的念头,与他一起活到寿终正寝。
“这么难养……”冷天道想了想,屈指轻叩桌面,“考虑过让别人代养一段日子吗?”
“……?”
秦方一愣,还未反应过来,秦离繁就鼓起面颊瞪冷天道,可惜圆圆的眼睛让他看起来一点气势都没有。
“不要!”秦离繁的声音轻而坚定,抬手虚环住瓷盆,那表情,简直把“不要抢我的小伙伴”写在了脸上。
秦方失笑:“阿意是我这傻儿子的命根子,你别打他主意了。想养灵草还不简单,以你之能,要多少灵草还不是手到擒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