钟山有匪(55)
长廊中,丁灵云愁眉苦脸捏着几枚玉牒经过,风海楼安排她清点这几日所需的额外物资,她一向不喜欢这类文书工作,瞥见钟明烛时眼睛一亮,想也不想就折身向她走去。
她知道钟明烛很擅长这些,和同时驱动六十四枚朱明帖相比,清点物资简直没有丝毫难度。
“阿烛!”她喊了一声,可对方似乎在想什么,根本没有理她,她不禁疑惑起来,“你在做什么?”
院子里只有钟明烛一人,可她不知为何正出神地盯着一处,面上蓄着一抹浅笑。
那笑容和丁灵云以往见过的都不一样。
钟明烛平时笑得很多,愉快、调皮、猖狂、恶意等等,丁灵云见识过许多,可此时她脸上那抹浅到不仔细看几乎看不出的笑,却带着截然不同的感觉。
早在她们还住在明镜峰时,丁灵云就知道钟明烛那副大家闺秀的长相只是徒有其表,骨子里其实是十成十的坏脾气,时而暴躁,时而刻薄,有时候又狡猾得很,无论怎样,都和温婉二字沾不上边。
丁灵云并不是没见过故作温柔的钟明烛,她生来就有着这样惹人怜惜的脸,装弱势时可谓无往不利,可那时候若是仔细看,还是能看出她眼底的薄凉和嘲弄。
而今那伫立于暖风中的青衣少女,沉静而温婉,仿佛是天底下最温柔的人,即便是坚硬如铁的心都逃不离被她打动的命运。丁灵云看向那双比常人略浅的眼眸,真的在那里看到了几近柔和的神色。
她正沉浸在自己的思绪中,这时候,仿佛连出声都是一种亵渎。
僵硬地伸了伸手,丁灵云犹豫是不是该拍一下钟明烛拉回她的注意,可还未等她做出决定,就见钟明烛忽地转身朝大门走去。
“哎?等等!”她急忙拦住钟明烛,“你——”
话还没说完就被一把推开。
她猝不及防被这么一推,险些跌坐在地,顿时来了火,正欲抓住钟明烛讨个说法,可下一瞬就僵住了。错身而过之际,她似乎在钟明烛眼中看到一闪而逝的暴虐。
那目光凶狠得难以想象,仿佛能将人撕裂,光看一眼就使人胆寒。
若打扰到她,会死的。
丁灵云莫名生出这种感觉,她不清楚这是不是错觉,只知道她确实被骇得动弹不得,无论是被钟明烛还是被她自己的想象。
她也来不及去考证了,待那股寒意散去后,钟明烛已消失在门外。
“……大概是看错了吧。”
良久,她长长吐了一口气,心有余悸抚着胸口如此道。
钟明烛修为都不如她,哪里会有那么恐怖的气场。
“一定是最近发生太多事了。”她看了看手里的玉牒,唉声叹气地走开了。
深夜,月隐星稀,竹舍中的灵灯将整间屋子照得通明。
长离静坐在竹塌上,正在运功,百里宁卿翘着二郎腿在边上看着,手里把玩着一根竹条,时不时夸张地打几个哈欠。她根本不需要睡觉,可不弄出点动静来,她就浑身不自在。
这几日她都忙着考虑怎么对付千面偃,长离毕竟修为浅,她不敢草率做决定,便思考有没有什么办法让长离快些提升修为。
起码要到在她和千面偃相斗时不会被波及毙命的程度。
这么一想就惦记起一件事,想来问一声却赶上长离正在运功,她看出功法运转已及尾声,便索性留下来等着。
没想到天一宗的功法比她想象得还慢,她从白天等到天黑都没等到长离睁眼。
“放着三清归一不练,非要死守这乌龟王八功。”她换了只腿翘着,恨铁不成钢般抱怨。
天一宗的功法即为着重于护体之术,若用图案形容,就是周正的圆形,四稳八平,几乎没有锋芒,和百里宁卿好斗的性子截然相反,所以她戏谑地称之为乌龟王八功,就算在长离面前也一点都不收敛。
其实她也好奇,本以为长离如此看重门规,听她这么称呼天一宗的玄门功法,不说发怒,起码也会生出些不满,结果对方根本丝毫不为所动。
“你不生气吗?”有一次她忍不住问,经竹茂林提醒后,她又硬着头皮和长离啰嗦了好几天,终于稍微明白了些该怎么和长离交流。
若她只是感慨天气真好,长离肯定不会出声,若她再补一句:“你觉得呢?”
之后便会换回长离的答案。
有时候很快,有时候需要等好一会儿,那是长离在思考要如何应答,如果想不出该如何回答,她便会说:“不知道。”
虽然这种情况对百里宁卿来说仍是极其麻烦,但也好过她一个人自说自话。
问题丢出后没多久就换来了言简意赅,直白却不易懂的答案:“不。”
她是真的弄不懂长离为什么不生气,换了天一宗其他人估计早就吹胡子瞪眼睛要和她拼命了。
“为什么不,你不是很守规矩吗?”
“律己,不及人。”
这下百里宁卿懂了,简而言之就是——与她无关。
“如果是钟明烛那厮也这么说你会生气吗?会怎么做?”百里宁卿眼珠一转,笑嘻嘻继续追问,这次她懒得一问一答浪费时间,索性一次性将问题全部抛出。
“不。”长离垂下眼,仍是那副不咸不淡的语气,“我会告诉她不该这么说。”
这大概是天底下最古怪的师徒了,百里宁卿如此觉得。
直到后半夜,长离才运功完毕,百里宁卿急忙凑过去连珠炮一通问:“唉,我说,之前我不是把那妖兽落下的内丹给了你么,你已经吃了吗?怎么修为不见涨?”
元婴期妖兽的内丹她根本不放在眼里,所以丢给长离后就忘在脑后,这几天思考怎么帮长离提升修为时才想起,她在长离储物戒里探过,没有发现那内丹,便想是不是已经被服食了。
可长离的修为也没见多少长进,那内丹的修为起码能助她再涨百年功力,就算是瓶颈期,吸收了那么多修为也不至于寸步不进才是。
“我给她了。”
片刻后,百里宁卿便听到长离平静的声音,一下从椅子上蹦了起来。
“什么?你给她?给她做什么?”
“给她提升修为。”
“你、你你你……”百里宁卿烦躁地来回踱着步子,“一千头妖兽才有一头能落下内丹,还是元婴的妖兽,你可知道这有多珍贵?怎么就给她了呢……”
没等长离回话,她就急匆匆往外去,口中碎碎念着:“不行,我还是去取回来,希望那厮还没吞掉,不然千面偃稍微放出点灵压就能碾死你。”
似乎是在那话中察觉到了什么,长离抬头看向她,漆黑的眼中浮现出一抹若有所思来。
“前辈。”第一次,她主动开口,喊住了百里宁卿。
“啥?”百里宁卿第一反应是自己听错了,“你喊我?”
“是。”
这是什么太阳打西边出来了么?
百里宁卿瞪大了眼,指了指自己,看起来直冒傻气,稍后便反应过来,喜上眉梢问道:“什么事啊?”
和长离相处时对方总是爱搭理不搭理,这次长离竟然主动开口,让她莫名有种突破境界的畅快淋漓感。
可不等长离再度开口,屋中的灵灯忽然晃了晃,百里宁卿脸色一沉,目光凌厉起来,下一瞬已□□在手。
“你在此稍待片刻。”
话音犹在,身影已无踪。
“好。”长离再度垂下眼,此前悄然攥紧的手指缓缓松开。
远方,女人的身形自云后显现,鹅黄色水裙在夜风中翩跹起舞,足踏虚空,如履平地。
那是化神修为方能做到的,无需借助飞剑便可飞行。
“来者何人?”百里宁卿抬起手,枪尖在暗夜中化作一点寒芒,直指远方那抹身影。
那人持有竹茂林所铸的通行令,那令牌竹茂林只赠给了两个人,然而来人不是两人中的任何一个。
不多时,温和好似与世无争的嗓音抵达灵海:“太上七玄宫墨沉香求见。”
“原来是你。”百里宁卿眸色一凛,寒意比枪芒更甚,她握紧枪杆,丝毫不掩饰口气中的嘲弄,“你还有脸来?”
作者有话要说: 啊非常感谢大家的评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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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9章
“是稀客呢……”竹茂林倚着窗轻笑道,像是在等着什么好戏一般。
手里茶水被喝掉大半的青瓷茶盏渐渐失了温度,他本想放下,但瞥见底部浅浅一层茶水和在其间沉浮的茶叶后,却变了主意,抬手将茶盏举至与眼齐平,轻轻晃了晃,然后倒扣于茶碟上。
缓缓移开茶盏,视线落在茶碟正中由茶水和茶叶构筑而成的图案上。
看似凌乱,却隐约显出尖锐的轮廓,心血来潮随手一卜,竟是大凶之昭。
素来平和的眼底波澜乍起,他望向远方百里宁卿所在,眉宇间忽地透出些许焦虑。
他活了很久,久到已经不记得何时才算是起始,他本是招摇山上一株青竹,数千年前逢机缘,开灵识,但在此之前他就已历经数不尽的春秋轮回。
阅尽人世悲欢离合,他曾一度觉得活着何其乏味,直到那抹鲜活的色彩误闯入他的竹林。
从此,他所算所卜,唯她而已。
他没料到墨沉香会来,但也不是非常意外。
通行令仅有两枚,以取自他本体的竹板所制,不但能畅通无阻进入被他结界封锁的竹林,甚至能在万里之外寻到他的所在。
理应是极其珍贵的东西,任谁都会小心保存,即便是存在都不会向其他人透露,但此时这令牌出现在墨沉香手中,竹茂林却一点都不感到奇怪。
——毕竟是那个人,无论做出什么匪夷所思的举动都不足为奇。